1980年元旦过后,我结束了在地区军分区的培训。通过为期半年的培训,我不仅在写作上取得了很大进步,而且在徒手格斗、实弹射击等各方面也取得了较大长进。
结业后的第二天上午,全体学员打起背包,在地区军分区一名同志的带领下,踏上了南宁开往凭祥的火车。按照地区军分区的部署,我们全体培训人员文化课培训结束后,要到凭祥市上石公社板旺村一带的边境线上轮值两个月。提到上石公社板旺村,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但这个地方后来发生了举世瞩目的战争,这就是收复法卡山战争。我到法卡山前线时,y军337师北调,其52团一部占领我法卡山,在山顶我方境内修筑工事、观察哨,埋设雷障,利用有利地形经常向我国境内开枪开炮,并派遣特工人员渗透、袭扰我边境前沿哨所阵地,枪杀我国边民,破坏民房,边民不但流离失所而且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为了保卫边疆,边境线上各县武装部积极响应上级要求,纷纷组织武装基干民兵轮流到法卡山前线做各种支前工作。为了及时宣传报道广大支前民兵和民工的感人事迹,军分区要求我们要深入前沿阵地,亲身参加边境对敌斗争。
说来很巧,有一天我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采访一位支前民工,采访结束时天色已晚,那位民工不放心我的安全,就一定留我住一个晚上。刚巧,那天晚上邻近一个叫作民安的村子有电影队来放映,我和那位民工一起随村里的人步行去民安村看电影。
电影散场后,我正准备跟那位民工回家,禾场上的观众离开了,空荡荡的禾场上,只有一个放映员在收拾行当。月光下,我看到正在弯腰低头折叠银幕布的人有点面熟,走近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守土。
“守土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放电影了?”我跑过去,紧紧握着守土的手。
“保家弟,你忘了,这个民安村是属于我们公社的。”
经守土提醒,我这才想起这个村子确实是属于我们公社的,只不过这个村子坐落于群山之中,全村只有12户人家,是我们公社最小的一个自然村。这个村子太小了,汽车进出都没法调头,可守土坚持要来这里放电影。
夜里,我和守土一起睡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守土把几张木板铺在地上,再在上面铺上他的被子,两人就和衣躺着。仓库虽然没有什么谷物,但老鼠很多,熄灯后它们在瓦顶上和横梁上,甚至我们的床头床尾上蹿下跳,相互追逐,不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虽然夜很深了,但我们也难以入睡。
两人躺在床上,冷冷的星光透过屋顶上两块乡下人叫作“瓦明”的玻璃照在我们身上。守土明显黑了、瘦了。我问他放电影是不是很辛苦?守土说,他到公社做了电影放映员,虽然摆脱了在水利工地上那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但放电影这活儿一点也不轻闲。
守土的话一点不假。我们公社靠近边境,境内山岭险峻,山高林密,河溪密布,交通很不方便。守土每次出门放电影,去的村子要是能通车的,就叫乡亲们用马车或牛车把放映机、幕布、胶片和音箱等行头运去;要是不通车,守土就要叫人肩挑或人背,把放映行头带到村里。全公社共有七十多个村子,村民居住较为分散。守土每放映一次电影,都要走很长一段时间的山路,翻几个山头不见一户人家是常有的事,忍饥挨饿也司空见惯。
守土到公社放映队后,马上全身心投入这项他所喜爱的工作。他首先苦练倒片这活儿。所谓倒片,即是电影放映结束后,需要把片子从片尾转到片头,这样才能用于下一次放映。为了掌握这项技能,守土每天反复练习。
就算晚上静静地坐在放映机旁放电影,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胶片电影的放映过程复杂,而且胶片易被划伤,放映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小问题,放映员一刻也不能离开,要睁大眼睛看放映的画面是否正常,要耸着耳朵听声音是否正常,以便及时调整。守土就这样,每天翻山越岭,有时候从一早走到天黑才到达目的地,匆匆地吃罢晚饭,紧接着就开始放电影。电影放完了,整理好机器,此时往往早已鸡啼三遍了。下村放电影时,睡觉的地方一般都是在祠堂或学校或仓库,不论寒冬酷暑,将雨布在地上一摊,放上被子,用背包或衣服当作枕头,倒头就呼呼入睡。第二天,天刚放亮,就起床到老乡家里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后,又要人背马驮,肩挑手扛地赶往另一个村寨。
公社放映员的工作虽然很辛苦,但看得出来,守土很喜爱这份工作。他给我讲他走村串寨放电影的趣事,不无自豪地说:“我这份活虽然累,但每次我听到观众的笑声,我就感到很满足,觉得自己的工作非常有意义。像今晚我们来的这个村子,远离城镇,平时电影队都不来的,但我坚持要来,因为我知道,对这里的乡亲们来说看电影就是他们最奢望的精神食粮。”守土说到这里,突然笑着告诉我,因为放电影,他的名字几乎成了“放电影”的名片了。“守土来了!——我每到一个村子里一露面,村里的孩子们就奔走相告,乡亲们很快就知道当天晚上要放电影了。”
守土总是宁愿自己累得骨头散架、宁愿自己冒着触雷的危险也要翻山越岭前往靠近边境的村庄放映。守土生于农村长于农村,非常了解乡亲们对电影的渴望。除此之外,守土还有一股不服输的意志与毅力,他心里想,敌人在边境附近不断向我境内村寨开枪开炮,害得我不少村寨的群众背井离乡。我作为一名放映员,如果也胆怯害怕不敢靠前放映,让居住在边境线附近的乡亲们一年到头都看不上一场电影,那岂不是让敌人的阴谋得逞了?
提到自己成了全公社各村寨乡亲们眼中“放电影”的代名词,守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得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手狠狠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道:“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了,正因为我成了各村寨放电影的代名词,我还协助边防部队歼灭了三名潜入我境内的特务哩!”
我听说守土在放电影中还协助边防部队消灭了三名特务,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守土。守土披了件衣服,就坐在床上绘声绘色地给我述说事情的经过。
1979年中秋节前夕,靠近边境的民兴村有一个后生要结婚,按照壮家的习俗,后生的家人要大摆婚礼宴席,宴请全村所有乡亲和远远近近的亲戚朋友。那后生的父亲为了把儿子的婚宴办得风光又体面,特意跑到公社找到守土,求守土在他儿子结婚那天晚上,务必要想方设法到他们村放一场电影。那后生的父亲这样说:“我们村因为太过于偏僻,又靠近边境,外边的姑娘都不愿嫁到我们村来,她们听媒人一提起我们村,都无不撇着嘴说,‘民兴村一年到头也没见电影来过一回,还是免谈了吧。’这回你无论如何也要去我们村放一场电影,堵一堵那些人的嘴巴,我们全村的父老乡亲都要感激你一辈子。另外,你来我们村放电影,不仅给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和乡亲们助助兴,还给我们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因为远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住宿方面实在难以安排,若在村里放电影就能很体面地解决他们的住宿问题。”后生的父亲最后还说,若守土能去他们村放电影,他愿意额外多付给电影队十五元钱的补贴。
守土觉得这位老哥讲得很在理,而且觉得这主意也可行。在守土看来,作为一名乡村放映员,没有什么比看到银幕前挤满了黑压压的观众让他快乐与感动!
守土当即爽快地答应了,并亲自乘长途班车到县里租了两个片子去民兴村放映。
听说公社电影队要在中秋节前夕专程到民兴村来放电影,而且一下子要放映两个彩色战斗故事片,加上前边的两个《新闻简报》短片,这样一来,就是要放个通宵。这下子,民兴村和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乡亲们一下子沸腾起来了,乡亲们纷纷奔走相告。到了那天晚上,大队部甚至还通过有线广播向附近所有的村子一遍遍广播:“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了,今晚民兴村有电影,大家早点收工回家吃晚饭后去看啊!两个彩色战斗故事片啊!”各生产队得到通知后,都早早收工,好让社员们早点吃晚饭后去看电影。
太阳刚刚落山,往日偏僻寂静的民兴村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全村都沉浸在喜庆欢乐的气氛中。附近村子的人们或骑着单车,或三五成群地向民兴村走去,民兴村的人也都扶老携幼拎着椅子凳子早早到村头的禾场占位置。
可是,守土放完两个《新闻简报》和一个影片后,放映机突然出现故障了,守土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是放映机里的氙灯烧了,检查一下随身器材,发现备用的氙灯早就用完了。守土跟乡亲们如实说,电影机出故障了,要回公社拿零件,麻烦大家耐心等上一个多钟头。观众们听说放映机出了故障,一点也不焦急,大家纷纷站起身子,四处走动,很多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谈论着刚刚看过的影片。倒也是,守土今晚给民兴村带来的这场文化盛宴简直是十年逢一闰,太难得了,他们恨不得放映机胶片转动得慢一些,让电影散场晚一些。
听说守土要马上赶回公社取零件,村里即有两名青年民兵背着枪推着自行车来到守土面前,他们主动要求替守土飞车回公社拿灯泡。但守土一想,氙灯放在公社大院自己宿舍的一个柜子里,要是让别人回去,还真的不一定能轻易找到,再说,柜里的氙灯有好有坏的,外人也不一定看出哪个是好,哪个是坏的。要是人回去了,折腾大半天后空着手回来,或拿回来的氙灯是坏的,那岂不遭到乡亲们责骂。守土想到这里,最后决定他要亲自骑车赶回去,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空中悬挂一轮皎洁明亮的月亮,大地一片银白,守土和两位背着半自动步枪的民兵在白晃晃的月光下飞快地沿着银白的沙砾小路向公社骑去。三人很快就到了靠近边境界碑附近的一个斜坡,下车推着车走到坡顶后,又飞身上车,放空车闸,三辆车顿时箭一般飞速而下。当骑在最前边的守土骑到山脚一个十字路口时,前边拐弯处突然闪出一个人影,要不是守土手疾眼快跳下车,那车子肯定就要撞到那人身上。紧随守土身后的两位民兵见守土跳下车,也赶紧刹住车跳下车来。
下车后,守土和两位民兵这才看清眼前共有三个男青年,双方一下子都怔住了,两位民兵正伸手端起枪,不料,对方有一位突然笑着伸手帮守土扶起单车,边给守土扶起车,边故作热情地问:“贝侬(壮话,亲戚或朋友的意思),这么夜了,去哪里啊?”
守土不假思索道:“去公社。”说这话的时候,守土觉得这三个人很面生,好像不是这一带的人。全公社各村寨的后生,彼此之间就算叫不出名字,但彼此肯定知道对方是哪条村的,因为平时赶集、赶歌坡尤其是公社民兵集训,再有就是一起上水利工地大会战,所以大家彼此有印象。就算成分不好的,在公社里没什么机会抛头露面,也大多因为平时被乡亲们指指点点而早就“名见经传”了。
“你们呢,这么晚了去哪里啊?”一位民兵也大声喝问道。
“我们……去民兴村看电影。你们还不知道啊,今晚民兴村有个后生摆结婚酒席,公社电影队来助兴,要一连放两个彩色战斗故事片,要放个通宵哩……”
“你们是哪条村的?”虽然听到对方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破绽,但那位民兵还是端起枪警惕地问。
“武德村的。”三人异口同声道,生怕那位民兵不信,三人还随口说出武德村的好几个人的名字,甚至说出他们有几兄弟姐妹以及他们平时的一些爱好。
两位民兵见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就连什么片子也说得一字不差,就自然而然地收起枪,把枪背到身后,转头就催守土上车,守土虽有点纳闷,但一时也想不出他们的话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当守土快要上车时,对方有一人突然对守土道:
“贝侬,你是哪条村的?”
听到这样的问话,守土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守土坚信这三个家伙虽然能说一口标准的当地壮话,穿一身当地后生的衣服,对附近各村尤其是武德村的村民们了如指掌,但绝不是我们公社的人!那他们为什么要欺骗我们呢?他们肯定是……特务!
守土之所以敢于肯定眼前的三人是敌特分子,基于他是全公社“放电影”的代名字。他知道,全公社各村寨的男女老少,特别的青年后生,恐怕没有一个不认识整天走村串寨放电映的他,更何况是他经常去放电影的武德村!
“y国特工!”守土心里闪过这一念头。联系到前不久,曾经有几名y国特工潜入我境内,在一个荒山上被我三名察看风水宝地的群众发现后,y国特工竟残酷地把我三名群众割了头。想到这里,守土故意借着低头看单车的脚踏板之机,用眼角偷偷扫了一眼三人,这才发觉三人的右手始终紧紧插在裤袋里,而裤袋里都鼓囊囊的。守土知道,那三只始终插在裤袋里的右手,肯定是紧紧握着武器。守土不禁义愤填膺,恨不得从民兵手中夺过枪把他们全消灭了。可转而一想,他们三人都有枪,而我们三人才有两支长枪,而且敌人的短枪比我们长枪要灵活,不能硬拼,只能智取。
守土为了不打草惊蛇,故作笑说:“贝侬,横竖电影要放到天亮,慢慢走也不误事。”说罢,叫随身的两位民兵骑上单车飞快地向前骑去,但他们一转过山脚下的一个拐弯,守土即跳下车,告诉两位民兵说那三个人是敌人特工,并叫其中一位民兵马上赶到前边村子的驻军报告,而守土和另一位民兵则留在原地暗中跟踪三名敌特。那位民兵立马跳上车,向附近驻军飞驶而去。很快,我边防部队和民兵迅速出动,将藏身在民兴村附近一个山洞里的三名敌特围得水泄不通。天亮时,我边防部队让民兵向敌人喊话,但三名敌特凭借山洞地势险要,负隅顽抗,拒不投降,最后被我边防部队用火焰枪将其全歼在山洞里。
战后,守土被上级有关部门通报表彰,公社电影队也给他发了10元钱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