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阳光越盛,盛如意细雪般的脸上透出一层薄薄的香汗,日头高悬、菜园子里泥土纷纷,她脸上却没一点焦躁之意,眼眸微敛,细致地照料好最后一株菜苗。
老夫人已经坐到乘凉的石桌旁,对盛如意招手:“丫头,快过来喝点水,你第一天学着打理这些东西,要注意休息。”
盛如意并不推辞,她走出菜地时又将挽起的裙角放下去,玉色的裙流泻而下,她肌肤雪白,眉眼沉静,在太阳下笼罩着一层淡雅似雪的微光。
盛如意把手上的泥土擦干净,老夫人让罗嬷嬷递过去一碗糖水,道:“丫头,你很不错。”
盛如意抬眸,见老夫人虽是普通农妇打扮,但双目如矩,眸光精微,不像普通命妇那样端正坐姿,反而如猛虎盘踞。老夫人微叹一声,她已生华发,从盛如意乌黑的鬓角回忆自己的往昔:“我当初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不到你那么沉稳细心,那时我打理的菜地啊,叶子都要比别人的枯黄,还得罗素提点我。”
罗素就是罗嬷嬷,她也老了,闻言脸上有几分唏嘘。盛如意道:“祖母豪爽大气,胆魄过人,细心者常有,如祖母一般年纪轻轻远赴边关守边的女子,却如凤毛麟角。”
一守就是几十年,守死了自己的丈夫、儿子,也守死了想要越过函谷关、抢夺女人和粮食的匈奴人,守死了一代匈奴雄主可汗。
老夫人闻言哈哈大笑,她身子骨硬朗,笑起来中气十足,惊起了树上的鸟雀,老夫人笑着对罗嬷嬷道:“你看,她像不像老侯爷?”
罗嬷嬷道:“的确像。”
老夫人对盛如意道:“当初你祖父也这么说我,你们俩不只连话说得差不多,身上的气韵也差不多。你没见过你祖父吧,你祖父骁勇善战,但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他是个儒将。”
盛如意点头:“听闻祖父温和冷静,智计百出,武艺高强,祖父尊名中带有一个‘和’字,实则嫉恶如仇,匈奴勇士被他杀退百里,听见他的名字便闻风丧胆。”
可惜的是,祖父盛和兵事繁忙,没来得及悉心教导几个儿子,因此,几个儿子在军中长大,学了他的悍气勇猛,兵功阵法,却欠缺谋略,否则,也不会全部战死沙场。
老夫人好似也想起这一点,唏嘘道:“可惜我那几个儿子之中,都没有儒将。”
盛如意宽她的心,道:“伯父他们骁勇善战,随便一个都是力能敌百的将军,这样的英杰,其余将门一个尚且求不来,但是祖母生了三个。”
想起自己那几个儿子,老夫人的眼中既与有荣焉,又有些痛色,当初最后那场战役,盛家损失太惨重了。
老夫人道:“你真这么觉得?”
盛如意沉吟一瞬:“如意认为,几位伯父虽是世之英才,却不是世之奇才。”
罗嬷嬷脸色一变,担心地看了眼老夫人,再看向盛如意,老夫人脸上看不出喜怒:“哦?”
盛如意觉察到罗嬷嬷的紧张,却不动如山,徐徐道:“习武用兵之才分为两种,一种是将才,武艺过人,领一半兵马可杀敌两倍。一种则是帅才,帅者,统领百将,需统帅三军、随机应变,因才任人,放弃打得过却不能打的地方,减少损耗,将一切兵力放置在战略要塞,并不断扩大版图,他们脑子里拥有整个战略计划。”
“伯父们都是将才,祖父是帅才,故而,祖父在时,我朝大胜,祖父不在,我朝只能损兵折将换取险胜。匈奴可汗为帅才,此帅一死,匈奴的马匹再精良,勇士再骁勇,也只能望风而逃。”
“好!”老夫人拊掌赞叹,“你说得对。”
她叹息一声:“我以我那几子为荣,却也必须要承认他们的不足,将才易寻,帅才难得。”
罗嬷嬷见老夫人并未对盛如意生怒,长舒一口气。她心道盛如意太大胆了,敢在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面前说儿子的缺点。
其实,盛如意之所以敢说,不是因为把希望寄托在老夫人大度与否上。而是因为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儒将……她便知道如老夫人这样戍边几十年的英才,见识眼光自然深远,不会像一般武夫那样看不起书生,反而称得上求贤若渴。
战场上,智谋远比武力重要得多。
今日的谈论,似乎触动了老夫人的伤心事,老夫人长叹一声:“我也累了,你先回去休息,之后每日中午,你要是有空,都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吧。”
老夫人一个人那么多年,何尝不寂寞,只是府内这么些人,像侯夫人那样的,句句只会奉承她,说漂亮的假话,要么就像盛明歌那样,连漂亮的假话都说不来,满脑子就只知道维持侯门的尊严体面,不能落了脸。
落脸落脸……老夫人听到这句话,都替盛明歌臊得慌。
以往,老夫人都要以为京城贵女都如同盛明歌这样长于安乐之中,活活长废了,今天看了盛如意,她才知不是如此。
老夫人也不想看着宣平侯府人才凋落。
她唤来罗嬷嬷:“你去给我那儿媳妇带一句话:我们所有宣平侯府的人的脸,是从我们挺直脊背做人那一刻开始就有的,我们的风骨气血是我们做人做事的品德,穿衣是否华贵、仆从是否如云,别人的目光是尊敬还是蔑视,都落不了我们的脸。”
“一天到晚就说落脸落脸,有几张脸来落?”
罗嬷嬷领命而去,进了侯夫人的院子,侯夫人领着盛明歌和一大堆丫鬟仆人亲自去接待罗嬷嬷,态度谦卑和蔼,罗嬷嬷却半点不吃这套,只如实转告老夫人的话。
“……一天到晚就说落脸,都是饱读诗书长大的小姐,有几张脸来落?”罗嬷嬷的话不带一丝倨傲刻薄,但也足够让侯夫人身后的盛明歌脸色微白,她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在宣平侯府内,盛明歌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死死咬住唇,碍着在侯夫人身边,只将葱管儿似的指甲都快掐到了肉里,也保持着小姐的风度。
丫鬟们更是深深低头,就怕多露出一个眼色,被盛明歌瞧到了责罚。
侯夫人心中也微堵,明歌再如何,也是老夫人的嫡孙女,盛如意今日在老夫人院子里待了半天,向来不管事的老夫人就差了人来说这话。
侯夫人对老夫人有着几分不悦,但面色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反而微微一笑:“我也这样觉得,府内的一些小姐,也有些不成器了。哪怕是明歌,我亲自抚养大,但也有许多缺点。”
“嬷嬷,我是想着,趁老夫人如今有管府里这些小姐的闲心,我这不成器的明歌,若不然,就让老夫人调养?老夫人的见识人品,不只比我高了多少,想必教养出的孙女儿,也是个顶个的上佳。”
……盛明歌低下头,不让眼里的委屈溢出来,她不想去老夫人那儿种菜受苦。
罗嬷嬷倒在心里赞侯夫人以退为进,看看,哪怕老夫人亲自说她女儿的不是,她也能打蛇随棍上,想让老夫人教养盛明歌,为盛明歌谋取实实在在的好处。
老夫人是谁?老侯爷发妻,三位将军一位侯爷的母亲,放在她身边教养大的孩子个个成才,侯夫人这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惜……她那女儿似乎不怎么领情。
罗嬷嬷拒绝道:“老夫人喜静,当初连小公子都没养在膝下,如今年纪大了,更没心思。二小姐样样优秀,已被夫人教导得极好了。”
侯夫人被拒绝,有些失望……她虽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但也有自知之明,在身份上比不过老夫人。何况,她每每教导明歌,总忍不住心软,她的确想让老夫人帮忙管教明歌。
只是老夫人不愿意。
罗嬷嬷又嘱咐了几句话离开,她前脚刚走出院内,盛明歌后脚便道:“母亲,定是那盛如意在祖母面前嚼了舌根,祖母才让人来斥责我。祖母真是老得糊涂,为了一个庶女,打我这个嫡孙女的脸!”
“明歌!”侯夫人忍不住轻叱,“你怎么还在说打脸落脸!才被你祖母说过,这么快就不长记性了?此事是盛如意从中撺掇不假,但这也是她抓住了你的弱点,你要是没有那么明显的弱点,她怎么能一两句话就对付得了你?”
她忍不住狠下心肠:“你现在就回去,抄经书百遍,学着平心静气。”
现在是老夫人知道明歌的缺点,老夫人不会乱说,可是之后明歌的缺点被别人知道了呢?明歌的天姿国色,会为她招来男人的恋慕和宠爱,但也会招来别人的妒忌。
盛明歌被侯夫人一罚,又不敢违抗母亲,只能行了礼委屈地退下。
日头快行至下午,盛明歌抄经抄得手腕酸痛,眼皮也涩,幸好,一个丫鬟带了一个白净小脸、杏形眼眸,浑身上下打扮得无一不精致的女子过来。
盛明歌一见到她便起身:“君思,你来了!”
常君思是盛明歌的手帕交,她是翰林学士的女儿,身上自有一股书香气。见到盛明歌抄书,她眼珠一转:“你因为你家那个讨厌的庶女,被罚了?”
盛明歌那张艳光四射的脸陡然大放光彩,那常君思本也是个美人,在盛明歌面前,却被衬得寡淡无味,如白开水一般。
盛明歌道:“君思,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常君思一笑:“你是什么性子,要不是被罚,你怎么会拘着抄佛经?你母亲那么疼你爱你,要不是因为近来你说的那个难缠的庶女,你怎么会被罚?”
“对,君思,你书读得多,果然聪明。”盛明歌悄悄凑过去,“你上次说,你有什么办法来对付那个讨厌的盛如意?”
常君思狡黠一笑,在盛明歌身边低语。
她把具体的办法说了之后,才道:“既然下药毒死她被她躲过,那就用这样的办法逼她自己去寻死,我倒要看看,出了那样的事,她一个和离了的庶女在众目睽睽下被看到糟污了身子,她还有没有脸活!”
常君思是翰林学士的女儿,最能知道,当今名节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了。
她和盛明歌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