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将至,嘉宁城较平日里又热闹不少。
车马盈市,罗绮满街。
临街的商户,巷口的小摊都挂上了彩幕或是帷帐,卖些七夕才有的节令物事。
诸如磨喝乐、针线、花瓜、谷板、笔砚之类。
都是买来串门互赠或是乞巧的必备之物。
小孩们穿上了新裁的衣裳,捏着新鲜荷叶大街小巷地嬉闹玩耍,留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阿桂也没闲着,她忙着在做磨喝乐。
这种泥塑的小佛像,在七夕来临前几日最为紧俏,家家户户都会买上一对摆在家里应景赏玩。
当然,富贵人家买的都是用名贵木材或是玉石雕琢出来的,还会用金银珠宝去点缀衣饰。
而她卖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泥胎玩偶。
但她手巧,就算她做出来的磨喝乐也是用泥塑出来的,可偏偏就是精巧玲珑,那模样神态都栩栩如生,别具一格。
卖得格外好一些。
阿桂卖了几日磨喝乐,赚了不少银钱。
转眼到了七夕的正日子,街上越发热闹。
沿街扑卖新奇小玩意儿的摊贩也多了起来。
阿桂的磨喝乐刚到晌午便卖完了。
她又取出一对格外花心思做好的磨喝乐,用布包好,亲自送去给姜淑鹞。
姜淑鹞如今虽已嫁了人,出手却依旧阔绰。
光是她预定的这一对磨喝乐,就花了千余钱。
有她这样的大主顾,阿桂自然乐意来往。
姜淑鹞如今已搬到了离南角楼街巷不远的一处宅邸,只是那气派程度比姜府自然差了不少。
阿桂听说,姜淑鹞嫁的夫君乃进士二甲传胪,按理说是可以直接入翰林院的,可他那性子怪癖,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被下放到嘉宁城当了个小小的主簿。
这辈子大抵是没什么希望了。
阿桂还听说,姜淑鹞那夫君刘定是当年刚中举时,就被姜老爷在榜下捉婿给捉来的,他父母早亡,也是嘉宁书院出身,靠优等赏银和闲暇时卖字卖画勉强维持生计。
后来去京城赶考的一应盘缠,都是姜家出的。
代价么,自然是他和姜淑鹞的婚约。
只可惜姜老爷也没想到这么好的苗子,竟被排挤到回了嘉宁任职。
不过能在嘉宁当主簿,至少也能在城主大人面前说得上话。
姜家女儿不少,姜老爷觉得这笔买卖不亏。
却不知姜淑鹞心中苦楚。
至少阿桂都听姜淑鹞无意间倒过不少苦水。
那刘定本就是高冷的性子,又因当年被榜下捉婿,本就是不情不愿,再加上他根本就瞧不上姜府那商贾人家的做派,与姜淑鹞也是诸多不合。
两人从成婚到现在,一直形同陌路。
就连成亲那晚,他也是在书房睡的。
阿桂是姜淑鹞的好友,自然觉得那刘定太过自视清高。
既拿了姜府的银钱,宅子奴仆也都是姜府安置的,他还甩脸子给姜淑鹞看,着实太欺负人。
且姜淑鹞本就生得好看,性子又柔顺温和。
换了谁娶回家不得烧高香,他倒好,处处甩冷脸。
今日亦是如此。
阿桂到了刘家,正好在大门口遇见那刘定。
刘定身子挺拔瘦削,年轻有为,面容清俊,若不是知道内情的,都要叹一句姜淑鹞嫁了个好郎君。
偏偏阿桂知道,所以见了他自然不会太热切,只稍稍福了福身子,勉强寒暄一句,“见过主簿大人。”
刘定冷着脸,负手而立,一身浅白色窄袖袍衬得身如玉树,声音倒是略显读书人的清雅。
“手上拿的什么?”
阿桂微微颔首,垂眸看了看手里捧着的一对磨喝乐,如实答道:“是姜、是您夫人在我这儿预定的磨喝乐。”
刘定瞥了一眼,想起今儿是七夕,取下腰间的钱袋子,随口道:“多少钱?我付了,便当七夕送她的节礼吧。”
阿桂心道他倒是省了事,这七夕也不需自个儿去挑节礼,直接付银钱便是。
但至少比从前那不闻不问好一些,大抵也是想缓和缓和夫妻间的关系吧。
阿桂抿了抿唇,淡声道:“多谢大人,夫人已付过定金,您只需再给五百钱就是。”
“多少?”刘定指尖一顿,眸底浮出些不可置信,按嘉宁城的买卖来说,定金往往是总价的一半。
他轻眯了眼,推算道:“光这一对磨喝乐,她就花了一千钱?”
姜府家大业大,这一千钱的磨喝乐对姜淑鹞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于刘定来说,实在太过挥霍。
他收回手,将钱袋子重新挂回腰间,薄唇勾出缕似嘲似讥的冷笑,“不愧是姜大小姐。”
说罢,他拂袖而去。
瞧那背影,隐约间是有些生气。
阿桂捧着磨喝乐,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她怕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见到姜淑鹞,阿桂不大好意思地同她说了这事。
姜淑鹞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抿口清茶后才无奈道:“门当户对这几个字有多重要,我也是嫁了他才知道的。于我而言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眼里,都是奢侈挥霍的大小姐做派,叫他心烦。”
阿桂将那对磨喝乐摆在红木方柜上。
她做的磨喝乐,一只穿着柳叶背心,系着石榴裙儿,另一只则着背儿带帽儿,两只小人儿牵着手,身材、面目亦或是神情都栩栩如生,很是讨巧。
姜淑鹞瞧着也忍不住笑起来,“还是你手巧,见过这么多磨喝乐,数你做的我最喜欢。”
“咱们投缘罢了,所以这喜好也一致。”阿桂弯了弯唇角,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是含了一池清水,澄澈动人。
姜淑鹞拿起帕子擦了擦嘴,也抿唇笑道:“瞧着这俩小人儿,我倒也想与你上街携手同游一番了。今儿是七夕,外头定热闹得很。”
出阁之前,姜淑鹞在姜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学些女工刺绣,是个十分规矩的大小姐。
但如今嫁为人妇后,本带来了数十奴仆,可刘定用不习惯,又嫌要支给的工钱太多,硬生生将他们遣回了姜府,只在家中留了姜淑鹞的贴身丫鬟,还有一个厨娘和一个粗使婆子。
所以姜淑鹞时不时便要出门,起码这采买的事儿,就落到了她头上。
阿桂本就打算去逛逛,所以姜淑鹞要与她同游,也是好事。
两人有个伴,还能说说话。
走出刘家这三进的院子,阿桂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家这宅邸到底不算小,还是多使些奴仆在家中为好,不若显得太空,家里也冷清。”
姜淑鹞轻飘飘地笑了一下,无奈叹道:“他那性子清高得很,面子薄,既不愿我爹接济我们,也见不得我动嫁妆,非要用自个儿的俸禄养家。可他那微薄俸禄,哪里够再多请几个奴仆。”
阿桂怔怔道:“难怪你买这磨喝乐花了这么多银钱,他听了那般生气......不如我给你算便宜些?”
“不必了。”姜淑鹞笑笑,“我喜欢这些精巧别致的小玩意儿,你也知道的,且你做活儿也不容易,哪能让你吃了亏。”
“这一千钱我是用的私房钱。”姜淑鹞微垂螓首,将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眸光淡淡道,“与他无关。”
到底是人家的家事,阿桂也没有再多置喙。
与姜淑鹞手挽着手,在街市上逛了起来。
十字长街的街心之中临时搭了个乞巧楼。
沿街又有许多小摊在扑卖水上浮、谷板、花瓜、种生等新巧的小玩意儿,让人瞧得目不暇接。
黄昏将至,街上游人如织,成双成对。
且随着许多百姓用过饭后又上街游玩,也越发热闹起来。
尤以阿桂和姜淑鹞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最为瞩目。
沿街不知有多少少年郎红着脸故意打她们身边悄悄经过四五回,想引起两人的注意。
姜淑鹞梳的还是姑娘家的发髻。
她和刘定还未行夫妻之实,本又不喜欢他,所以压根没将他当回事。
阿桂亦是乌髻如云,明丽秀美,一瞧就是待字闺中温婉动人的好姑娘。
只是街上的少年郎大多腼腆,只敢远远瞧着,不敢胡乱上来搭讪,免得留下坏印象。
不过,有一人倒是大胆,直接打着折扇堵在阿桂面前,腆着脸笑道:“阿桂姑娘,当真是有缘呐!本少爷每回上街,都能遇见你!”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姜淑鹞的阿弟姜鸿斌。
说是偶遇,实则是他故意为之。
阿桂已“偶遇”过他几回,见着他便头疼。
他是姜淑鹞的阿弟,总得给几分薄面,可他偏偏又是个纨绔,还总没皮没脸的,实在不好应付。
幸好他不如吴壮志那般色.欲熏心,只是有些像黏人的牛皮糖而已。
阿桂揉了揉眉心,还未出声,姜淑鹞已经拧起眉头替她撵人。
“小斌,你怎的又来了?阿姐与你说过的话,你可是忘了?”
“我没忘。”姜鸿斌仿佛想起什么,忙捂住耳朵,有点儿小心翼翼地看着姜淑鹞,“阿姐,我、我难道就不能——”
“不能。”姜淑鹞夺过姜鸿斌手中的折扇,反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书院里么?我记得书院七夕可是不给假的。你溜下山来玩?”
姜鸿斌缩了缩脖子,抢回折扇,心虚地说道:“阿姐,你可别告诉我爹啊!”
说罢,一溜烟儿地跑了。
姜淑鹞失笑,朝阿桂说道:“我这阿弟,太过顽劣,你莫要在意。”
“无碍的。”阿桂抿唇,望着前头熙攘的人群,轻笑道,“我也有个阿弟,和你阿弟差不多年纪,小孩罢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只是,小同似乎不像姜淑斌已有了年少慕艾之情。
想到他对晏芷怡那冷冰冰的态度,还是个榆木脑袋。
阿桂弯了弯唇角,抬头瞧了瞧天上彻底斜向了西头的日光,染出深浅不一的红云。
不知此时小同,在做什么。
应当,还在埋头苦读吧......
虽经过了姜鸿斌这个小插曲,但也没影响二人的心情。
逛到另一条街,夜色渐起。
沿街铺面都点起了红艳艳的灯笼,亦有火花银树,映出一片熠熠的灿光。
阿桂和姜淑鹞正说着话,忽而冒出一个少年郎,红着脸双手递上一束彩丝绳,磕磕绊绊地说道:“请...请姑娘收下。”
这是南国的习俗。
七夕佳节,若有男子在街上遇见了心仪的姑娘,便送她一束彩丝绳。
若她与你看对了眼,便会带在手腕上,成就一段佳话。
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她也会收下,藏进袖袋里,便是既不当着街上众人的面伤了那男子的面儿,也明晃晃地拒绝了人家。
只不过当街将姑娘家拦下,这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儿。
姜淑鹞打趣地看着阿桂,“总算遇见个胆大的了。”
阿桂却默默提醒道:“阿鹞,他仿佛...是送你的。”
姜淑鹞一怔,才发觉这颔首脸红的少年郎确实是朝着她的方向。
“我——”她正要说话,身前陡然出现一道黑影,伴随着一声冷得如数九寒天冰棱子一般的冷哼。
阿桂眨眨眼,竟是刘定。
方才走了一路可没瞧见他,颇有些神出鬼没。
刘定负手插在姜淑鹞和那少年郎之间,脸庞清俊的线条如今只剩下冷硬。
一双眸子沉得仿佛能凝出寒冰来。
阿桂心尖微颤,忙看向姜淑鹞。
这位主簿大人应该不会生气到做出这等事来吧。
姜淑鹞也有些慌乱地抿了抿唇,忙扶住刘定的胳膊,朝那少年郎解释道:“抱歉,我已经成亲了,这位就是我的夫君。”
少年郎的脸更红了。
掉头就跑。
阿桂仿佛看到刘定的身子在被姜淑鹞抱住胳膊的时候僵了一僵。
冷厉的神色稍缓,仍有些吓人。
姜淑鹞似是有些心虚,抱歉地看了阿桂一眼。
原本两人逛得好好的,倒是因这一出,闹得不尽兴了。
阿桂朝她微微摇头,示意自个儿没事。
只是现在刘定杵在这儿,脸色沉得可怕,让两人都有些心惊胆颤的,不知他会不会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儿来。
毕竟是他的新婚妻子,当街被人拦住送彩丝绳。
若他再晚来一步,怕头顶都生出青青草原了。
刘定下颌绷紧,偏头看了一眼姜淑鹞。
沉默片刻,他没说旁的,只说了两个字。
“回家。”
姜淑鹞紧绷的身子松弛些许,握着阿桂的手悄悄用力,捏了捏阿桂的手背。
阿桂会意,朝她递了个让她自个儿小心的眼神,与她挽着的手松开,挥手道别。
刘定回过身,并未多言,大步往前走。
姜淑鹞连忙跟上,迈着小碎步与他并肩而行。
阿桂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似是看到走了没多远后,刘定冷着脸掏出一个花瓜,塞到了一只紧紧埋着头的姜淑鹞怀里。
花瓜也是七夕节物,是用小刀雕出了不同花样的瓜,可以赏玩,也可以吃。
倒是像刘定这般务实又抠门的人会送的节礼。
阿桂弯了弯唇角,忽然觉得刘定对阿鹞,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坏。
......
姜淑鹞走后,阿桂也不打算再逛。
她沿着长街往前走,很快便上了石桥。
过了小桥,再往南拐一个巷子,便能回到南角楼外街巷了。
只不过,小桥流水,月色当空。
她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是她见过的人,左晔春。
两人见过两回,却没说过话。
她蹙了蹙眉尖,看着他望向自个儿的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便知没有会错意,他着实是在等她。
左晔春乃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般的样貌气质,加之他那惊才绝艳的过去,让人想不记住他都难。
阿桂迟疑地停在原地,只见他长身玉立,站在阑干旁,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朝她伸出白净的手掌。
手心里,安静躺着一束彩丝绳。
他眼底映着月色与她,交相辉映。
嗓音亦是清雅柔和,“阿桂姑娘,这是我的心意。”
“你、你怎知我姓名?”阿桂有些惊讶,咬着唇看他。
左晔春薄唇微红,略一勾,便有那翩翩风流多情相。
他缓声道:“望阿桂姑娘莫要觉得在下唐突。”
“自书院惊鸿一瞥,再不能忘。”
他上前一步,朗声如玉,目光坦荡而认真,“此乃在下多方打听,深思熟虑的决定。在下年方二十,父亡母在,已中解元,来年必有信心中得三甲,前途尚可。闻听姑娘温柔贤惠,治家有方,可经历却叫人心酸钦佩。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余生可为姑娘遮风挡雨?”
“姑娘的爷爷、阿弟,我亦会一概倾力照顾。”
石桥下,柳树旁。
一道清瘦挺拔的人影立着,目光幽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