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是一个公主所能加封的最高称号。
皇帝陡然间神来一笔,所有在场众臣都未想到,其中甚至包括明昙本人。但直到封禅大典结束、消息迅速在这次跟来沅州的群臣之中传遍时,大家却都面面相觑,竟无一个人敢提出反对之言。
并非他们觉得明昙能当起“镇国”这个封号,而是因为,后者受封时恰临天降异象,又是正在沅山这么个富有神性色彩的地界,不少人心中都泛着嘀咕:难道这九公主当真是福星转世?
先前东风围场的白狐祥瑞就是她所发现的,眼下还一直养在身边,听说与之甚为亲近;而现在,又有金光破云之兆现于山巅,好似神明下凡,专程来见证九公主加封一般,如何不让大臣们心中打鼓?
如若冒犯了天神……
不少人狠狠打了个抖,一点也不想为了“反对加封”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官运前途。
算了算了,镇国公主就镇国公主吧,不就是个不痛不痒的称号?
至于德贞女帝曾亲口定下规矩,镇国公主有继承大统的资格……嗐,前朝是前朝,和天承有什么关系?
怀抱着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另外剩下的则是对此喜闻乐见的永徽党。因而这次大典结束后,本以为会接到不少抗议的皇帝都挺奇怪,只觉得自己的臣子们像是陡然转了性,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半句让他不顺耳的话都没说。
嗯,这样也正好。皇帝摸摸下巴。还好他先前特意派人找到上水道长,请后者算了封禅的吉时,并假作成钦天监的手笔……
不然的话,哪还会有现在的清净?
——同样,对此诧异的人当然不止皇帝一个。
镇国公主本人现在仍然处在一种虚幻感当中。
“这……父皇怎么会……我……”
明昙呆呆地坐在榻边,语无伦次了半晌,直到林漱容把温热的茶盏递到手心,轻声让她冷静一下时,前者才终于缓过劲来,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指自己,语气茫然:“镇国永徽公主?”
林漱容叹了口气,挨着明昙坐下,开始伸手为她卸下那满头珠钗,“先前还调侃说会不会封您一个皇太女呢……可如今看来,倒也与皇太女差不了多少。”
直到从沅山回到城中,明昙都一直处在震惊的状态里,只记得换了轻薄衣裳,却连折磨她大半天的首饰都忘了摘。这会儿林漱容一手托着自己的头发,一手稳稳将最沉的步摇卸下后,明昙才觉得脑袋陡然一轻,思绪也随之顺畅了些许,脑细胞重新加载成功。
“镇国公主位比皇太子,这已经是前朝的说法了,”明昙皱着眉,语气里有些不赞同,“何况,璇玑公主最后病亡,压根没有登上皇位,便更不能说明这个称号有继承权,哪会和皇太女一样……”
“但是殿下莫忘了,自德贞女帝定下‘镇国公主可承帝位’这条规矩后,却也一直无人宣称废止呀。”
林漱容总算摘下最后一根绾发的银钗,松开手,那头长长的黑发顿时如瀑般滑落,因为绾了太久的缘故,还正微微打着卷,显得更加蓬松而柔顺。
“昔年时,独女璇玑公主病故,德贞帝悲痛欲绝。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从母族中挑了一个年轻子弟当作继承人培养,却因为太过郁结于心,没几年便也驾崩了。”
“可惜,她虽立下传位诏书,让那位母族子弟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但仅仅五年方过,就被前朝先帝的后裔带兵攻入京城,不得不为求活命,退位让贤。”明昙叹了口气,接话道,“这天下兜兜转转,居然还是回到了原主的手中,真是命途作弄啊。”
前朝的那段历史确实曲折,德贞女帝也好似一现的昙花般,即便有不少功绩,造福了当朝的女子和数千万百姓,却仍旧棋差一招,没能把开创的新朝延续下去。
林漱容心中也颇有感概,一边缓缓为明昙捋着发丝,一边温声道:“但好在,后来登基的元襄帝是个明君,几乎延续了德贞女帝在位时的所有政令。也是因此,女子们的地位才得以不断提高,生活也未曾回到原先那般束手束脚的模样,”她微微一笑,“而与此同时,‘镇国公主拥有登基资格’这点,也一样无人想起将它废止,直至如今。”
明昙呆滞半晌,恍若醍醐灌顶,“所以,父皇才……”
“殿下加封之际,有金光穿云而出,场面盛大,连许多沅州城中的百姓也亲眼所见。”林漱容缓缓分析道,“如此吉兆之下,哪怕众臣觉得加封于您不妥,想要反对,却也一定会心有戚戚,不敢轻举妄动——并且,”她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正如您方才所言,当年受封为镇国公主的璇玑公主,可是并没有成功登基啊。”
所以,“镇国公主位比皇太子”的这个观念,早就被所有人给下意识忽略了。
就连那群臣子,也只会觉得“镇国”这个封号未免太大,不宜轻率加给九公主;而非察觉到皇帝的真正意图,当场拉帮结派一起死谏,避免今后出现女主天下的未来。
“……父皇当真是好筹谋。”
明昙思量片刻,想通其中关窍,不由大叹道:“我们登山那会儿,父皇还一直非常急迫,似乎生怕耽误了时间——想必便是那金光破云的准确时辰罢?”
林漱容点点头,赞同了她的猜测。
“这会儿封禅大典结束,您受封的消息已然传开,却并无一人到陛下那边陈奏,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唉……平白又担了个大名头哟。”
明昙脱力似的向后倒去,软软瘫在床上,待到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后,方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泛着酸痛,像是刚被人套上麻袋狠狠打了一顿那样,连条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呜呜呜呜卿卿我好累啊。”
明昙扑腾了两下,一边咸鱼落泪一边悲痛欲绝:“这辈子再也不爬山了!”
林漱容瞥她一眼,掩唇莞尔,朝明昙扬了扬手,含笑道:“那……要不要我来帮您推拿一番呀?”
“……”
明昙瞪大眼睛,瞬间忆及上次在锦葵面前丢人的场面,脸色不禁蓦然一红。
“咳。不要不要,”她轻咳一声,满身正气道,“我明昙就是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要与按摩不共戴天!”
当然最后还是真香了。
林漱容的手法卓绝,翌日起床,明昙连一点不适都没感觉到,依旧神清气爽地上蹿下跳,还一个劲地把前者拉着,闹腾要去城外监工修渠进度。
昨日封禅大典一行,闹得不少人都十分疲惫,皇帝也早就下令,于城中休整几天再回京,这会儿恐怕也就只有明昙还在活蹦乱跳了。
沅州是九公主的地盘,水渠也是她一手主张而修,去看看当然无可厚非。因此皇帝爽快地同意了明昙外出的请求,交代让林漱容跟好,还特意给两个姑娘派了马车,一来是让她们无需走远路,二来嘛……
是怕明昙在街上出现,又引得城民围观送东西。
说实话,经过前面几个州的停留,明昙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情。而沅州则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红薯是她提出让种的,早就被白露那丫头宣扬了个彻彻底底……再加上昨日,镇国公主受封时天显异象,若是让她直接走在街上,那肯定要被百姓们团团包围啊!
为了避免造成秩序混乱,且为了自己的俩条腿不要再被按摩一回,明昙心安理得地登上了马车,往城外行去。
修渠是个大工程,依白露和工部鲁尚书两人的性子,要做就必然要做到精益求精。单只那张草图就不知被改过多少回,等到了沅州,对土地进行具体的勘探后,又再度添添删删,直到每一个细节都完美之后才罢休。
既是民生之事,明昙也乐于见得他们较真,这会儿来现场一看,就发现许多人正在挥汗如雨地铲土、穿凿,即便初春天气仍然寒凉,他们却也是一身轻薄短打,面色彤红,看起来很累,但精神状态却反而非常不错。
此地靠近沅河,而白露也正站在旁边,身侧则是工部侍郎薛淳。后者甫一见九公主走下马车,登时睁大眼睛,赶忙下拜道:“参见殿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惶然。昨日镇国公主受封时的异象,他们这些在沅河旁修渠的人看得更为直观,实在是震撼到以为神仙显灵,当场齐齐叩拜。待晚上一回去,听说与九公主有关,顿时打心眼里生出敬畏,坚定地认为后者身负祥瑞之气。
薛淳家中就供着几位道教仙尊,对此说法深信不疑,眼下更是直接朝九公主作了个深揖,把明昙都搞得一愣,忙道:“薛侍郎不必如此客气,本公主只是来看看修渠的进度罢了,别无他意。”
“是,殿下。”薛淳直起腰来,恭恭敬敬道,“目前一切顺利,按照草图计划的长度来看,已修了三成部分,大约后日便能试着先引一引水了。”
“……三成?!”明昙闻言十分愕然,“这才一月不到,就已经修了三成?”
这条水渠的总长可不短啊!
“能有这样的效率,微臣也十分惊讶,”薛淳点点头,很理解明昙此时的诧异,笑着解释道,“之所以会这样,还要多亏白姑娘妙计,去城中招募了一些沅州百姓作为帮手,给他们分发钱粮以作报酬,所以才能如此事半功倍。”
“沅州的百姓?”
明昙下意识转头去看白露,只见后者腼腆一笑,伸手指向正在干活的几个黝黑汉子,答道:“正是那几位大哥。红苕种植方法简易,平日也无需太多照料,恰好他们家中无事,便应了民女的请求,来此帮忙做工,赚些小钱补贴家用。”
“原来如此。”明昙顿时恍然。
她转过头,与林漱容眼神交流了一番,沉吟片刻,又朝白露道:“既然百姓愿意帮忙,那待我回京之后,便多拨点银两下来,好让你们招募更多的人手,继续加快修建速度罢。”
听到明昙愿意支持此法,白露登时大喜,立刻和薛淳一同行礼道:“多谢殿下!”
明昙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正打算过去细细查探水渠的构造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马蹄声。
“——殿下!”
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明昙诧异转头,便见耿靖飞速打马而来,一勒缰绳,在骏马的嘶鸣中翻身落地,神色十分紧绷,拱手道:“陛下急召,还请您与林大小姐即刻随臣回城!”
明昙接管禁军已久,知道耿靖为人一向沉着冷静,很少露出现在这样严肃的神情,想必定然是遇上了大事。
她皱起眉头,下意识握住身边林漱容的手,沉声问道:“耿大人,是沅州城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并非沅州。”
耿靖转眼望向不远处神色茫然的薛淳和白露,又看了看正在专心修渠、根本没察觉到这边动静的工人们,捏紧双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九殿下,宫中陡生巨变,乾王明晖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