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连续三天,主讲民族音乐史,捎带了点作曲技术理论,今天是第一天,结束后留下来问问题的人很多。
奚言想,礼堂里几百号人,谢先生应该没有看到她,但她还是打个招呼再走比较礼貌。
她没急着走,卢真便也留了下来,以为她有什么关于讲座的问题想上去问又嫌这会儿人多,边玩手机边陪她等。
直到讲台上的学生们各自得到满意的解答,纷纷散去。谢烬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望向后排还在逗留的两个女孩。
一个还在刷微博,津津有味。另一个已经等得犯困,在打瞌睡。
他弯了弯嘴角,下讲台走入观众席的阶梯,大步跨过台阶。
等卢真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谢烬已经走到她眼前了,“谢……谢,谢教授!”
“你好。”他眼中有浅淡的笑意,看起来像一位儒雅温和的长辈,“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卢真目瞪口呆,干巴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谢先生!真巧,又见到你了。”奚言早在他踏入观众席时就清醒了,望着他开心道,“我没有问题,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再走。真真你有问题吗?”
“啊?”卢真:“我,我,有吗?”
“……”
太梦幻了,面前就是不轻易露面的镇圈大佬本人。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一脸“不愧是我女神朋友圈好牛逼”的表情。
“你们……真的认识啊?”
她还以为奚言说的“认识他”是在哪里听说过那种的认识。
谢烬颔首道,“是朋友。”
奚言一怔,不好意思地笑了,自知这是句抬举的话,她要跟谢先生当朋友还不够格。
“没想到你是个艺术家。你今天看起来好年轻。”她赞叹道,“在你上台以前,我们还以为你有三四十岁了。”
“……”
谢烬轻咳了一声,又听见她愉快地介绍,“这是卢真,是我学校里的好朋友。”
卢真用颤抖的小手举起手机,趁热打铁问到了大佬的微信。
谢烬没有拒绝,只是摆弄微信时居然也不怎么熟练。
原来大佬们都不玩微信的吗。
卢真得手就撤,很有眼色地抱着手机去礼堂外面等,留给两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我不怎么用微信。”
谢烬找出自己的电话号码,示意奚言记住,“如果需要找我,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哇。”她慢吞吞地输进自己手机里。谢烬看到她手背上被天师血灼伤的痕迹,不由得皱眉,“受伤了?”
她心虚地把手藏进袖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
她还不知道谢烬的特殊身份是什么——他跟妖怪为伍,却又会到天师宅中作客,还以教授的身份开讲座。
只觉得他应该不是坏人,且很显然在担心她。
谢烬说,“你看起来不太好。”
“有吗。”她恍惚地摸了摸脸。
怎么会不好?周子寂不嫌弃她是妖怪。她明明很高兴。
“你想回祁连山吗?”谢烬问。
“我可以送你回去。”
刹那间的惊喜如同流星一般掠过心头,奚言张了张口,眼中星光几番明灭,最终却说,“我还不想走。”
“我还没……让周子寂喜欢我。”
她被心里的执念侵蚀得太深,连神情中都透露出些许执拗的影子。
谢烬有所预料,却仍旧不忍。
他并不干涉生灵选择命运的权利和自由。只如一位真正的师长,在这样的时候循循善诱,给予一只初入世懵懂无知的小妖些许点拨。
“但你喜欢他吗?”谢烬道,“你的意愿更重要。”
大概是因为“你更重要”这样的句子第一次听到,奚言哽住了。
和谢烬的对话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可以很自然地对任何人——包括周子寂说“喜欢”,可面对谢烬时,她却无法果断地回答。
她知道,谢烬是在问身体深处的那只小狐狸。单独地问小狐狸。
但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单独地弄清楚那只小狐狸的情绪了。
这具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在相互干扰。“要得到周子寂的喜欢”的念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像带毒的刺藤在心中盘踞,深深地刺入最柔软的地方汲取她的生命。
到底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奚言”残留在身体的执念传递给了她?
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些,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谢烬耐心地等着,片刻后,听见她说,“我应该也喜欢他。”
“他知道我是狐狸了,可是他没有杀我,也没有把我赶走,还像以前一样给我吃的。”就像是为了自我说服。她轻声道,“他好像也喜欢我。”
是喜欢吗?还是只能说“好像”?
她搞不懂周子寂忽冷忽热的态度,总是觉得快了,就差一点点了。越是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就越是难以放弃。
周子寂现在对她更好了。
她却没有变得更安心。
奚言独自走出了礼堂。卢真在外面等候多时,一见着她飞快地凑上来,兴冲冲道,“怎么样怎么样,谢教授都说什么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啊言言,你居然认识那样的人!”
奚言只是摇摇头,心里闷闷的。
她的回答大概让谢烬失望了,所以他什么都没再说。
看她不太有心情聊天的样子,卢真也不多问了,转言道,“我们明天没课诶,要不要出去玩?正好错开周六周日人不会太多,我们去游乐园坐摩天轮吧?”
关于摩天轮的记忆让她开心了些,“好啊。”
“那明天上午……要不我们今晚一起住吧?明天早上起来就能一起出发去玩了。”
顺便还能搞一搞女生夜话,小姐妹在被窝里聊聊八卦。
卢真被自己想象中穿性感睡衣的女神馋到,积极地说,“我家没人!今天晚上就我自己,来我家睡吧言言。我床可大了。”
奚言眨了眨眼,倒是想起周子寂说过她一句——“你还有朋友?”
像瞧不起狐狸一样。
“要不去我家过夜吧。”她大方道,“我带你去见周子寂。”
虽然她不怎么觉得,但看网上评论以及卢真提起周子寂时的语气,他应该非常有名,见一面也很难。
卢真就觉得自己女神牛逼坏了,身边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大佬。
去影帝家参观的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她麻利收拾了过夜的行李,当天晚上小姐妹高高兴兴一起回家了。
今天的家里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客厅空荡荡的,周子寂大概还没回来。
奚言领着她上楼先去放行李,踏上楼梯时,听到一阵古怪的动静。
她顿住脚步,朝楼下扫了一圈,耳尖稍动,确定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好像是周子寂的房间里。
“怎么了吗?”卢真问。
奚言继续往上走,“周子寂好像在家。”
“哦哦,那我应该去打个招呼。”卢真跟着上了楼。她听力远不如奚言,要走到门口才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
一瞬间,她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房门都没锁,像是太急着进去,随手一关还留了条缝。声音一阵一阵的从门缝里传出来,像痛苦又似欢愉的低喘声。
“周子寂……生病了吗?”奚言想不到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伸手就去敲门。
她的动作太快。卢真都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那扇门被她轻易推开,房间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奚言僵住了。
卢真没有留宿。眼前撞见的一切尴尬又荒唐,都不用奚言开口,她就利落地拎着行李撤了,来去匆匆,连口水都没喝。
这种需要小两口关起门来解决的私事,她在场实在不合适。
周子寂卧室里那个女人却是慢悠悠地穿好衣服,临走时还挑衅般望了奚言一眼,只可惜没有得到满意的反应。
奚言不吵不闹地看着一切发生。她表现出超乎年纪的镇定——实际上是大脑一片空白,在记忆里搜索人类世界中这种情况的发生意味着什么。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你不应该跟她那样做。”
她看着周子寂,直白地说,“我看到很难过。”
她没有直接的人类道德观念,却能感受到强烈的心痛。
比天师血的侵蚀还要痛。
周子寂烦躁地抓了抓乱发,潦草穿上浴袍,被她指责后反而语气强硬起来,“我说过,你没资格插手我的事。”
他平常并不会把女人带回家里,只是最近被这些妖魔鬼怪的事堵得心里烦闷,才给自己找个发泄的渠道。
她有什么可生气的?以为她是什么身份,能评判他应不应该?
本来就轻微的那点背德和负罪感,在这时也都烟消云散,只剩下被忤逆的不悦,“你带同学回家,为什么不先向我报告?”
无论应不应该,被外人撞见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奚言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干脆果断地回答他的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失望的眼神里浸染着不自知的茫然痛色,让人不忍直视。
周子寂避开她的眼睛,余光里察觉她踮起脚,想像那个女人一样主动亲吻他的嘴唇。
周子寂却下意识地推开了她。
她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
即使是狐狸也会感到耻辱的。她已经做了所有的努力。
那个从他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模样甚至都不像奚玉。
都不用非得是梦中情人的模样。他愿意去亲近任何人,可就是不愿意喜欢她。
她好像理解了谢烬会那样问她的原因。
她在期盼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归根结底,他还是嫌弃狐狸。
“周子寂。”她最后一次问,“你喜欢我吗?”
她以往每次问出这句话,都是眨着明亮的眼睛,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只有这一次,她比以往都更小声。像是已经知道自己徒劳无功,不再盼望想要的答案了。
周子寂仍旧不回答。他心里有某种预感,好像只要一说出答案,她就会完成任务般毫不留恋地离开。“我说过,只要你听话,我就会保护你留在这里。”
“可我已经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露出一个近似苦笑的表情,看起来疲惫不堪。“你找一个喜欢的人住在这吧。”
“不留在这你还能去哪?你走出这扇门吗?”
周子寂恼羞成怒,更不能容忍奚言脱离自己的掌控,“别作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我供你衣食住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啊,有吃有喝,不用为了生存烦恼的日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奚言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逐渐从他身上转移到这栋华丽而空旷的房子。环视四周,视线掠过那张总是放着丰盛食物的长餐桌,却没有停留。
她的心里好像有了比食物更高的渴望。
她想离开这里。
她不想当听话的宠物,也不想喜欢周子寂了。
她想要自由。
奚言默不作声地脱掉身上的背包和外套,赤脚踩上楼梯,上了二楼,又往三楼走去。
三楼是闲置的娱乐室和杂物间,平时没人会去。周子寂看出不对劲,三步并作两步追去,“你想干什么?给我回来!”
她却充耳不闻,提起裙边脚步轻盈而敏捷,越过三楼,推开通往阁楼的门,走到了这栋别墅的最高层。
可惜没有天台。阁楼里堆着用不上的家具,灰尘弥漫在空气里凝结成肉眼可见的微粒,在推开门的刹那被风扬起,像灰色的雾。
她穿过这阵流动的灰雾,走到另一头去推开了矮小的窗户。
傍晚的风灌涌整个房间,驱散灰尘的迷雾,卷起她纷飞的黑色长发。残阳如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融成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跨过窗棂,最后看了一眼周子寂被惊慌扭曲的脸,心里却在想,当初的奚言从祁连山的悬崖一跃而下,会是和现在一样的心情吗。
呼啸的风声也是一样的动听吗。
她变得很像一个人类。
转瞬间她的裙角消失在窗口。周子寂冲到窗边已来不及,目眦欲裂地往下看,却猛地愣住了。
“早就跟你说过,狐狸性子烈。”
周怀仁站在别墅草坪上,一只手控制着数十道符咒,筑成黑色的牢笼吞没了那片雪白的裙角,将觊觎已久的珍宝困入其中。
他空余的手揉了揉鼻子,又深深皱眉,像是察觉什么棘手的意外难题。
“她身上有大妖的气味,背着你见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