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最近的生活过于安逸,奚言几乎要忘了,以自己的身份,并不该心安理得地留下来。
从放学回家的快乐到再次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不过一转眼的功夫。
仿佛注定是要有这一天。她小声地问,“你要杀了我吗。”
周子寂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单膝蹲下,抬起她苍白孱弱的脸。
“以前那个奚言死了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掉到崖底的那天,她摔成了好多块。”
奚言艰难地坐起身,虚虚地护着受伤的手不敢用力,却又用另一只手按了按胸口。
“但我能感觉到,她好像还活在这里,只是……一部分的她。”
每一次关于周子寂的情绪都会牵动心脏,她时常觉得这具身体里挤着两个灵魂。“我不知道怎么离开,也不知道怎么让她回来。”
那道刀伤狰狞地爬在她的手背上,红肿溃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恶化。周子寂眉头深皱,扯下沙发毯扔在她身上,“待在这不要动。”
奚言裹着毯子无力地垂下脑袋,疼得额上一层层细汗不断地冒,顺着光滑的下巴滴落。
她逃不出这栋房子的。
周子寂起身走出她的视线,回房间关上了门,拿出周怀仁赠予的传音符捏碎。
传音符的碎屑飞到空中,化成黑色的家族图腾。周怀仁的声音从中传来,似乎正在等他。
“亲眼见过了?现在可信了?”
“……她是。”
周子寂还算镇定,却免不了声音微颤,从未想过这些话会从自己口中说出,“她有两条狐狸尾巴。”
“不止。那天晚上你用药迷晕了她带到我这,我就看出她的来历不一般。”
周怀仁道,“她该是天生三尾,是个稀罕物。否则奚言一个死人,掉在悬崖底下摔得粉碎,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是她舍了一尾才能起死回生。”
周子寂简直像在听神话故事,“狐尾有这样的能力?”
“一般的狐狸没这能力。但你捞到手里的这只,浑身都是宝贝。”
周怀仁的声音里带着笑。即使没有照面,周子寂也能想象到他那张脸上贪婪的表情。
“我粗略推算这几天日子不好,过了二十三再动手。野狐狸性子烈,你先哄着她安心留下,别叫她一个想不开自尽了,可惜了她一身灵气。”
“我怎么哄着她?”周子寂脱口而出,反驳道,“她知道自己身份败露,难道还不逃?”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维护奚言,抿紧嘴唇,沉默了好一阵。
“涉世未深的小妖大多都头脑简单,稍微给点甜头她就会上钩的。”
周怀仁毫不掩饰地笑道,“况且她喜欢你,为了留在你身边,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打算对她做什么?”
“你放心,我只取她一尾。回头就跟家里那群老不死说是妖邪入体侵蚀灵骨,我替她驱了就是了。她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妻子。”
周怀仁悠闲道,“你可想清楚。要是交到你父亲那群人手里,探明了正身,可是一个全尸都不会给她留下的。”
周子寂知道,他这个二叔性子离经叛道,对家业兴趣不大,只以屠戮妖孽为乐,一年有十个月都在外头游荡。
奚言的身份被看破,如果不让他捞走些好处,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即使如此,仍旧好过把她交给本家。跟他合作奚言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一旦被家里那群老古董知晓实情,“周太太”就会被安一个深居静养的名头就此消失,是死是活外人永不知道。
周子寂独自待了几分钟,拉开抽屉拿出一只药瓶,回到客厅里。
奚言稍微习惯了手上的疼痛,已经克制着把尾巴收了回去。甚至给自己捋顺了头发,擦去汗珠,抱着毯子乖乖的坐在原地等着,看着他走近。
伤口灼灼地疼,奚言却奇异地感到平静。
她将这一个月来的见闻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一番,好像当几十年的狐狸都没有在人间这样热闹有趣,唯一的遗憾是终究不能回祁连山再晒一次太阳了。
她想着自己临死之前起码得说句什么,想到现在,看着周子寂回来,才轻声道,“我没有害过人。”
天师是专门捕杀妖怪的一群人,是它们的天敌。
捕杀的本能存在于天性与基因,就像她不会在一只老虎扑过来时还留在原地求饶“不要吃我”,她也不会问周子寂能不能不要杀她。
好在她无法跟老虎沟通,跟周子寂却是能对话的。她没有做过恶,如果注定难逃一劫,就还是想给自己选个漂亮点,体面点的死法。
刚刚还惊慌失措泫然欲泣,这会儿却又从容赴死,是知道逃不过了吗。
周子寂心尖紧缩,不适应地发觉,自己居然在心疼她。
只是随便养在身边逗着玩的宠物,哪怕要交给本家瓜分也无所谓,他本来就不想要,给出去了还能落个清净。
——他应该是这样想才对。
现在却觉得她的安危值得在意,觉得她应该留在自己身边,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
周子寂说,“把手伸出来。”
奚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怀着“就此上路”的心情伸出手,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然而她的手被轻托在温热的掌心里。清凉的药粉填进伤口,火烧火燎的痛苦减轻了大半。
死亡的感受跟想象中太不一样。她眯着条缝看了一眼,倏忽间睁大了眼睛,“你不杀我吗?”
周子寂没有回答。
他为了事业耍过阴谋诡计,背地里坑人的事干了不少,但从没有残害过无辜的生命。
当然不会是他来动手。即使——要交给周怀仁断去一尾,也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她应该感激。
谁让她在奚言跳崖时误打误撞出现在那,又被这身体带来了现世里。
周子寂说,“你喜欢在人间生活?”
“喜欢。”奚言望着他,眼底的希望被重新点亮。
“只要你听我的话。”他语调缓慢,如同令人无法拒绝的引诱。
“我就保护你留在这里。怎么样?”
周子寂发现了她的狐狸尾巴,却没有把她赶走,还说要保护她。
奚言意外又震惊,但还是高兴。
她还能继续上学,跟朋友一起跳舞,饭堂里有现成的食物不用自己打猎。
她当然是愿意听话的。
卢真不知道她刚刚在生死之际走了一遭,还是照常对她,研究出什么新口味的面包蛋糕小饼干,也都往学校给她带。
她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哪怕下午就有基训课,得排队上秤,也不会浪费一口。
偏偏她就是那种怎么都吃不胖的体质,当日常上秤的舞蹈生都没什么压力。
到了这个月下旬,卢真念叨过两回的讲座终于要开了,吃过午饭就拉着她往小礼堂跑。果然不出所料,礼堂里人山人海,两点半开始的讲座,两点二十分就座无虚席。
“谢教授是国家音协的荣誉主席,古琴是一绝。可惜已经好多年没现场演奏过了。”
卢真滔滔不绝道,“他为人超级低调。只有业内人才知道的大佬,网上都没有他的演奏视频,只有几张模糊的照片,连生平资料都很不详细。不接采访不上节目,只有偶尔在各大院校校长邀请的时候来给学生做讲座。”
“哦……可你说他是个帅哥。”奚言以为她是纯粹来看脸的,没想到人家还有才华。“原来是位大前辈。”
“老帅哥也是帅哥嘛。”
卢真找出那仅有的几张照片给她看,“喏,就这气质,小年轻哪里比得上。”
照片上抚琴那人一袭长衫端坐,拍得有点糊,但不难看出英俊的轮廓,“现在应该有三四十岁了吧。唉,这种艺术家都是越老越有味道的,得经过岁月的沉淀嘛。”
话音刚落,礼堂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卢真暂停叨叨,激动地举起手机对准讲台,“来了来了!”
“……”
奚言懵懂地跟着鼓掌。
在专业学生心里,亲眼见到这样镇圈大佬级别的人物现身时兴奋度不亚于粉丝见到流量明星。
讲台一侧,校长亲自陪同,用尊敬的手势请谢教授上台。
奚言看着在讲台前从容站定的男人,更懵了。
他今天穿了正式的白衬衫和西装裤,站在台上身姿挺拔如松如柏,清隽湛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又增添了几分成熟端重。
环绕式音响将他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遍礼堂中每个角落,她却没什么心思听讲座的开场白,惊讶地指着台上问,“那个人就是谢教授?”
卢真疯狂点头,按下拍照键的手指忙碌不停,“这是什么神仙气质啊……我的天……真人也太帅了吧!”
是挺帅的。
奚言赞同地点头,“我好像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