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脉蒙了一层的纱,渺渺地生出白雾来,遮挡了下面的寨子,这里就是鲁迅先生在《祥林嫂》里提起过的乡间,一百年了也没什么改变,只是吊脚楼变成了城市里的小别墅,红砖绿瓦,张牙舞爪地攀附在青山绿水之间,可人心却是千年不变的愚昧、落后、不可理喻……所以哲学博士陆成离开之后,就不曾回来过。
多久了呢?
他真的记不得了,其实也没多久,大概自从去外地上大学,他就不肯再回来了,这么多年一路从大学、硕士、博士,五六年读下来,他几乎忘记了这里,当然,他其实决心忘记的,这个家,和这个家的一切,包括他的母亲。
别人提起“母亲”两个字的时候,总会有种暖暖的神圣的味道,而对于陆成来说,简直噩梦……好吧,他现在不想回忆,陆成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兜里的手机,手机上留有母亲发来的短信——
“儿子,我中了彩票,五百万,找了个小奶狗给你当继爹,如果你这次还不回来,我就立遗嘱,把这钱和宅基地一并你二弟一起给你继爹了,回来记得认爹,否则我这七百万都给你继爹了哦。”
艹!
陆成看完这信息,气得咬牙,他可以不在乎那钱,可是自己那个智力障碍的弟弟也要交给外人?这可不行!所以他回来了,求学多年,又站在了家门口,回到了魂牵梦绕却又不想想起的家。
“阿成也回来了啊。”
忽然,眼前凑上了一张老脸,满脸树皮也掩盖不住狰狞的五官,那是陆成不得不忍受的另外一个噩梦——本村的村长老卢。
陆成冷着脸,没回答,只抬头望着他背后的男人,那男人正站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西装革履,皮肤白净,戴着黑边眼镜,一副城市白领精英的打扮,乃是今日来做遗产公正的王律师,见自己看向他,扶了扶眼镜,双手摊开,无奈的笑道:“这是你母亲的拜托,她说要均分五百万,来的人都有一份,作为律师,我要为委托人负责,望各位不要有成见。”
说完这话,王律师回头看了看他后面几个人。
后面跟村长站在一起的是个老太太,大概六十多岁,皮肤黑瘦,整张脸像是橘子皮,不过居然还擦了粉,点了口红,说不出的怪异——这是三婶子,陆成记得自己离开求学的那年,母亲把妹妹凤儿许给三婶子的二儿子。
想到凤儿,陆成终于抬头看了看自己背后的那个人——多年没见的妹妹了,记忆里那个漂亮美丽的少女,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不过二十多岁,被岁月摧残得不像话,五官还是凤目樱唇的精致着,可是皮肤已经认不出来了,眼角堆满了皱纹,像是积累了多少苦难,听说妹妹已经离婚了,自己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城镇苦度,今天来了之后,也不跟任何人都不说话,只手里紧紧攥着儿子,男孩七八岁,唇齿红白,大眼睛黑黑的,穿一身崭新的白色童装,也是一声不吭。
人就这些……
陆成心里打量着这些人,又忽然向远处望了望,山庄坐落在半山腰里,这边的房子又在堑头上,正好独处一处,天色渐渐要黑了下来,暮光笼罩着周围一切,镀上了一层枯黄色,那个小奶狗……没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头看着手机上的信息,既然是要把拆迁款和彩票钱分给那个什么小奶狗,最重要的人物怎么没来呢?
“陆先生。”王律师忽然在旁边叫了一声。
陆成抬头看了一眼律师,忍不住想问“小奶狗来了没”,然而他很怕那人真的出现,再被摁着叫“继爹”云云,因此只淡淡地道:“五百万是她的,她想要怎么分就怎么分,既然拜托了你,你只管做就是了。”
律师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陆成口里的那个“她”,指的是自己母亲,不由摇头,这个案子他权当是做慈善了的,因为委托人跟其他人不同,乃是一位农村留守妇人,据说大儿子在外地上学,一直上到了博士却不肯回家,小女儿嫁到了城镇里头,也不肯回来,身边只有一个儿子,还是个傻子,老人就这样孤零零地守着傻儿子很多年,身子渐渐也不行了,偏生村里头坏小子骗那个二傻子,忽悠二傻子买彩票,谁知傻人有傻福,居然中了五百万的特等奖!
老太太知道这事,高兴之余,就找了他,拜托他把孩子们找回来,当面分家产,哦,不,应该是立遗嘱。
“王律师,咱们这就进去吧?”村长似乎等不及了,从腰杆里掏出烟袋,“砰砰”地敲着地基上的土砖,溅起一层尘土来,这年头,家家户户在外面打工了之后都会盖新楼,唯独这一家是最穷的,还是几十年前的土嘎啦,瓦房旧舍的,连对联都是好几年前的了,要说这里头出了个状元,都没人信的。
村长想到这里,忽然侧头窥着陆成,见陆成也在冷冷地看着自己,忙又把头转了过去。
王律师听到村长的话,点了点头,“咚咚咚”敲门:“喂喂,喂喂,秀姐,我来了,我带着人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谁知敲了许久,也没人应声。
众人面面相觑。
王律师看向了陆成,毕竟他是这家的人,还是老大,要不你敲门看看?毕竟这是分家产,对你有好处的对不对?
谁知陆成像是雕塑一般,只袖手站在哪里,一声不吭,因为来得太急,他也只背了个包,瓶子底的眼镜里,是一片的盲白,此时天色渐渐晚了,暮色笼罩着群山缭绕的山庄,整个人也安静地隐没在了这暮色里,眼睛里却是一片犀利,盯着王律师一霎不霎,闪着精光……
王律师感觉陆成忽然对自己充满了敌意,有些不解,眨了眨眼,忽听旁边三婶子开口:“律师同志,我来。“
王律师听到这话,忙退后让开,三婶子开始敲门,高声叫道:“亲家,亲家,亲家你在家吗?我们来了!”
王律师听到叫“亲家”的时候,忽然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凤儿,据说这凤儿小时候曾经跟三婶子一家许亲过,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逃婚去了城里头,又怎么跟三婶子的儿子结婚了,又离婚了,总之乱的很,他心里捉摸着,这女儿一直不回家,大概跟这些乱事有关系……
“吱呀”一声。
大概是三婶子敲得急,而且顺手推了推门,门竟然忽悠悠地被推开了。
众人见门开了,都站了过来,往里面一看,却纷纷吃了一惊——
院子里摆满了花圈,正对着门的堂屋外挂着招魂幡,“哗啦啦”随风飘摇,堂屋的门是敞开着的,隐约见到里面陈列着一个棺材,竟然是个灵堂?
众人不由把眼眸看向了王律师,不是说老太太让人来立遗嘱分钱吗?这是怎么回事?
王律师似乎也有些吃惊,脸色有些发白,嘴唇颤抖了几下,不停地扶着眼镜,左右环顾,摇头喃喃:“怎么人没了?跟我说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陆成盯着王律师半晌,快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