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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鄂妃第一轮 紫禁城风云(1 / 1)

[第一轮杀贴]紫禁城风云

[第一节西暖阁]

苏茉儿默默地站在坤宁宫的庭院里,她瘦削的身材,把旗袍也衬地宽大起来,猎猎的风吹着,把衣袂发丝吹的飘洒飞扬。

“又一年……春天了。”她轻轻叹息着,北京的风每到春天就特别大,在这明朝遗下的皇宫里,无遮无拦的,什么物事都挡不住。

苏茉儿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们,微微一笑,又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边走边道:“石头,去把吴大总管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嗻!”那个名叫石头的太监缓缓慢行,等完全退出了跟从队伍后,转身开始小跑。

“停下!”苏茉儿忽又站住,笑吟吟地转过身来,笑容使她白皙的面庞上似乎出现了一些岁月的印痕,可是却并不明显:“不用叫他来,你问问他,贞儿老早就想走,他怎会不知道的?要是想不出个理由来,就他自己收拾东西,去宁古塔种田吧!”说到中间的时候,苏茉儿的笑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到最后一句,所有人都打了个寒蝉。

小石头飞快的跑去,一行人又匆匆地走,一直走到西暖阁前,值殿的小太监早早的跑了过来,飞快行礼道:“主子来的不巧,皇上儿正在与汤大人说话儿……”这小太监本也是满人出身,现在进了北京几年,一嘴的冒牌京片子差点连舌头都伸不直了。苏茉儿笑道:“不妨事,你尽管通进去吧。”那小太监飞快的碎步进去,不多时便站了出来,高声嚷道:“皇上儿有旨,宣苏麻喇觐见……”苏麻喇却是苏茉儿的满名,福临嫌苏茉儿这蒙古名字不好听,早便给她改了。

苏茉儿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却见汤若望已经退立一旁,见了苏茉儿便笑道:“早知格格今儿个儿来,臣下便不来搅扰了。”苏茉儿一见汤若望这天主教的神父穿着大清官服,胸前挂着念珠和十字架的样子便好笑,还了还礼,汤若望便又向福临道:“那么皇上,臣下启奏的事情……”

福临坐在龙椅上,同样瘦削的身板儿努力地挺得笔直,此时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道:“如爱卿所奏,回头教内阁拟旨推行便是。”汤若望笑道:“如此,臣下谢恩告退。”下跪,山呼万岁,然后又抬头向苏茉儿一笑,退了出去。

福临却如释重负地从龙椅上下来,跑到苏茉儿身边兴高采烈地道:“苏麻喇,你来啦?这两天没去慈宁宫请安,皇太后凤体可还安康?”

苏茉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皇帝,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想起他苦苦装着大人的样子说话办事,装着皇帝的样子日理万机,她本该自豪才是,却不知怎地像是无数把刀子在剜着她的心。福临见苏茉儿的样子,惊疑道:“怎么?难道皇太后她……”

苏茉儿勉强一笑,道:“皇上放心,太后她安康得很呐。皇上近来日理万机,可还顺心么?”

福临笑道:“大事都有诸位大学士们计较,朕不过专心务学。近来读了《周易稗疏》、《考异》、《尚书稗疏》、《诗稗疏》、《春秋稗疏》等书,感悟颇深……”苏茉儿却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书,心中想道:“皇帝虽不爱管政事,不过勤学好问,也是好的。”不禁嘴角又泛起笑容。福临一是说顺了嘴,说出那些书名出来,本来怕苏茉儿责怪,见她笑了,心中稍安,又道:“朕看了这些书,觉得现今的汉学也颇有可取之处,已命人去湘西请王夫之入宫一见,此人的‘太虚一实’之论,实在高明……”话没说完,却见苏茉儿的脸色“唰”地变了。

苏茉儿不是什么文字大家,若福临只说些书名倒没什么,可是提到王夫之的名字,她才感到事情不对了,王夫之是前明遗臣,又是死力抗过大清的人,早便写在抄家灭族的名单中,若这样的人都被福临免了罪,那天下的汉人不是都会反了么?定了定神,刚要开口训斥,可是想起今天的事来,却又说不出口,苏茉儿只好叹了叹气,盯着已经噤若寒蝉的福临,幽幽道:“皇上,贞儿今晨不告而别,出京去了……”

“什么?”福临目光一怔,只觉有些天旋地转。

“她走了?朕怎么办?朕与她青梅竹马,她对朕千般万般的关心呵护,她怎会走了?若不是她,鄂儿的柔弱可支撑得住后宫大局?若不是她,静妃岂非早已闹了个天翻地覆?朕却是真心喜欢她,又岂是存了借她手段压制后宫的念想?可是,可是……为什么朕前日刚刚透出一些念头,她……她便出走了呢!”福临心中疯狂的转着念头,他只听见苏茉儿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可是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苏茉儿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退走了。

这一天,北京的狂风似乎息了些儿,傍晚时分却又不知不觉地下起雨来,福临一动不动地坐在西暖阁中批阅奏章,得空儿便深深地叹息一声。

[第二节长chun宫]

苏茉儿是冒着飞舞的黄沙从西暖阁出来的,这个时候风出奇的大,从西北刮来的沙尘像是下雨一般从天下张扬的飞过。

“主子,这么大的风,您还是先回去罢。”身边的宫女是汉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更受不得这狂野的风沙。“嗯——”苏茉儿正待说先回宫去,忽然又见一个太监飞快的从乾清门方向跑来,见到苏茉儿呆呆地站在西暖阁前,忙上前跪地道:“格格您万福安康,奴才斗胆敢问今上龙驾。”

苏茉儿呆了一呆道:“便在这里了,何事如此慌张?”

那太监慌忙站起来道:“钦天监紧急见驾,说有大凶之事应在宫内。”说完也不顾礼数,飞跑着进去了。

“大凶之事?”苏茉儿不禁心里打鼓,当年恭顺王孔有德带兵南下的时候,是浙江和尚玉林通琇进言请旨命孔四贞留在宫里的,颇说了一番风水养阴等等道家的言论。苏茉儿虽不懂,不过她却认识孔四贞,这姑娘性情温和端庄,相貌更是可人,自小就和福临青梅竹马,依苏茉儿之见,福临对孔四贞的心思可与董鄂妃等同了,太后也早就喜欢孔四贞,要立她为妃,现在孔有德已授平南大将军,封定南王,这次看福临的意思,竟是要立她为后的,既然鄂妃不为太后所喜,静妃又在长chun宫受了冷遇,孔四贞若是做了后宫之主却也在意料之中。可是要说什么风水阴阳的事情,苏茉儿却一向不以为然,虽然她知道孔四贞幼时随军奔波吃了不少苦头,养成的性格外柔内刚,做事有主心骨,在宫中连静妃都不敢违拗她的意思,使后宫少生了不少风波,可是说到风水阴阳……苏茉儿轻轻哼了一声,暗道:“一个老和尚,不学佛家却要拿出道家的说辞来。”

忽然回头,看见从人们都在眼睁睁看着自己,苏茉儿不禁又有些好笑,很快收敛道:“去长chun宫。”身后一个太监道:“主子,外面风大,可要叫兰凤舆来……”苏茉儿边走边道:“不用了!我生在草原上,比这里再大十倍的风沙都见识过,倒是你们,一个个生在好地方,从小娇生惯养,大了却进宫来受这般苦楚。罢了,小耗子和小轨子跟着我便是,你们都先回吧。”说完又加快了脚步。却说小耗子本来姓郝,是大内侍卫出身,一向被伙伴戏称耗子,后来出去办差时意图民女被大侠陈近南撞见,倒是饶了他一命,却顺手帮他净了身,无奈之下进宫做了太监,苏茉儿见他知情识趣,便要来做了贴身护卫。小轨子本名姬不轨,原是辽东的绿林豪杰,人生的高大魁梧,却是天阉,后来被洪安通追杀不过,干脆托人说情进了宫去,被小耗子见到,死活地要了来,本来以为跟着苏麻喇姑也是很风光的事情,却不知后宫贵妇每天晚上的勾当,他本来没什么经验,倒也跟着小耗子慢慢地学会了。这两人便是放在江湖上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以皇帝亲自下令,不管苏茉儿到哪也都要贴身保护她的。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长chun宫,宫门外立着的太监一见之下忙原地跪好不敢吭声。他们可不比西暖阁和乾清门的值班太监,到这长chun宫来的人可都是身上有罪过,来这终身受苦的,其中还有不少人的后宫前途是被苏茉儿亲手葬送的,虽然现在长chun宫之主是太后的侄女静妃,可是除了静妃还能自由自在之外,旁的妃嫔宫女和奴才谁敢抬头看人?苏茉儿快步穿过早无人气的戏台和体元殿,直入“怡情书史”,一路上惊得那些面黄肌瘦的宫女太监跪倒一片,这些罪人当初还是比较有身份的,所以还留得命在,也没有派去做苦工挣命。

怡情书史却是静妃独居的长chun宫后殿,左右的益寿斋和乐志轩也都是太后专门拨来侍候她的奴才。苏茉儿刚靠近怡情书史,便听见静妃在里面的喝骂声,却是在训斥一个奴才不小心在殿内踩了个脚印。苏茉儿长叹一声,举步走了进去,立刻看到静妃本来雪白的小脸更是气的煞白没有一丝血色,披头散发,衣服凌乱的正在狠狠踢打倒在地上的太监。苏茉儿轻咳一声,静妃这才发觉有人来,气恨恨地回过身来,敛衽行礼。

苏茉儿虽然不过是太后贴身的女官,可是在宫中的权柄却是遮天蔽日的,任谁都不敢得罪她,好在她本人没什么太大的架子,也没什么坏心眼,只一心忠于太后,也才有了今日在宫中的地位。眼前是太后的侄女,虽然已经住进了冷宫,可是毕竟身份还是妃子,苏茉儿平素对她也是十分和气的,可是今日的事情不同,苏茉儿终于没有放下脸来,也没有还礼便转身走去,坐在了殿前的主位上,冷冷一挥手,地上的奴才飞快爬起来跑了出去。

“格格今日驾临,莫非是静儿又有什么事情惹了诸位主子不快么?”静妃毫不在意苏茉儿今天不同寻常的神色,只是和往常一样淡淡地答话。

“唉!”苏茉儿未语先叹,看着眼前这位落了地的美丽凤凰,又思虑了半天,终于硬起心肠道:“静妃,你可知今时不如往日,你是宫中罪人,这些奴才们不过是受皇太后之命暂时服侍于你,到此地步你仍不改这些性子,不知终究是要吃亏的么?”

“我!”静妃忽然脸又涨的煞白,怒嚷道:“好!好!现在我连打个奴才都不成了!谁请皇太后派人服侍我的?叫他们都滚开!谁也别管我,死了落个清净!”她不敢上前,也随意走着摔东西,可是眼中的怒火却似乎已经烧到了苏茉儿的身上,“我十三岁便进宫服侍他,可是这么多年了,他可曾给过我一分好颜色?整天就是和那个狐媚子在一起,除了大婚当日,他可曾碰过我一次么?休说是在这冷宫,便是从前我又见过他几面?现在好了,寻我个是非,远远地把我赶走便罢了,却连死都不让死,活又不让活,偏就鄂妃说的他都信了,我摔个瓶子都派人来训斥我,我是什么?我从前可是鄂妃的主子!这个不知羞耻的破烂东西……”

苏茉儿心中一阵的失望,知道眼前的玉人是不可救药的了,她缓缓站起身来,淡淡道:“罢了,你吃的苦,皇太后难道不知道么?可惜你自己性情不好,皇太后都难说什么,你再不改,便永远也别想从这里出去了。”说完便走。走过静妃的身边,却不想静妃却像忽然醒悟了什么一般,一把抱住她急切道:“什么?格格你说,我还有出去的机会么?我——”她双膝一软,竟然跪下下去:“求格格教我个法儿,静儿一定听教听话的,一定一定……”说着便哭出声来。

苏茉儿挥开正要上前来的小耗子和小轨子,冷冷道:“世上哪有什么必定能成的法子?又会有什么指点人心的手段?我只教你收敛性子,你都做不到……”静妃忙道:“静儿从此一定会听话的,格格!求您了!静儿这辈子都……”她连忙松开手去,又连连磕头,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苏茉儿低头看去,忽然一阵心软,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冷然道:“好。静妃,我告诉你,贞儿出走,皇帝目下心乱非常,你这几日定要规规矩矩,以后的事,自后再说!”说完要走。静妃急忙一把扯着她的裙角,哭喊道:“格格……”苏茉儿脸色阴晴不定,忽然像下定了决定一样看着静妃,一字一句道:“不准再和懿靖太妃私下里嘀嘀咕咕,这件事太后还不知道,你不要自寻死路,听见没有!”最后四个字更是疾言厉色。

静妃惊地一呆,苏茉儿拔腿就走,小耗子和小轨子跟在后面,心里不解:“格格今日当真心事重的很,连连地叹气,比往常一年还多。”

苏茉儿看看阴沉的天,这会子风似乎小了点,可是却很阴沉。“要下雨了。”她默默的道,然后快步离开。

怡情书史中,静妃还是跪在地上,一副惊呆了的样子,可是她的眼神却一直在变幻,变幻的连陶红英都不知自己该不该去靠近她。

终于静妃自己站了起来,茫然四顾,见了陶红英,也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娘娘。”陶红英大着胆子上前回话。

静妃不理她,只是自顾自的沉思,良久良久,忽然她一咬牙走到书案前,摸出一封信来摔给陶红英,决绝的上塌睡下了。陶红英把信在身上藏起来,再迟疑了一阵,才默默地退了出去。

良久……

良久。

怡情书史中忽然传出了一阵歇斯底里得疯狂笑声。

[第三节景阳宫]

懿靖太妃斜倚在貂皮的躺椅上,正微笑着欣赏几个宫女太监新学的梆子戏,此时宫中的汉学气氛浓郁,文艺方面倒是百花齐放。一个宫女迈着小碎步飞快的跑过来,跪下行礼道:“皇太妃……”懿靖大贵妃虽是福临登极后尊的封号,不过宫里的人还是习惯这样称呼的。

懿靖太妃微一看她,道:“胡杨女你来啦,什么事?”胡杨女回道:“是……是长chun宫的陶红英,她,她又来了,要面见皇太妃。”懿靖太妃不耐道:“她岂不是刚刚来过送……么?你难道没有告诉你要谨慎行迹?”胡杨女小心地道:“奴婢已经跟她说了,可是她说这次的事情十分紧急,又……又怕泄露,所以非要——”懿靖太妃忽然似是很气恼地大声道:“罢了罢了!你们,散了吧。”唱戏的几个人请安离开,懿靖太妃用她最细小无力的声音道:“叫她来。”

“奴婢拜见皇太妃,皇太妃……”陶红英的念白还没完,懿靖太妃便挥手道:“免了,快过来回话。”连胡杨女都知趣的退了出去。

陶红英走上前去,以仅可耳闻的声音道:“回皇太妃,我们娘娘叫奴婢禀告皇太妃,奴婢来见您的事情被苏麻喇姑知道了,皇太后还不知道。”说完退下几步。

懿靖太妃丝毫不动声色,停了停便道:“你也辛苦了,去吧。”说着扔了锭金元宝在地上,转身入内去了。陶红英在她身后欣喜道:“奴婢谢皇太妃赏赐!”急忙转身回去,心里却不禁想着:“这皇太妃还不知要用什么手段呢,可是静妃伪造的信已经放到孔四贞寝宫了吗?这个关头……嗯,想必苏麻喇姑还不会跟太后老贱人说这些,那我们主子——呸!什么主子,一个蒙古鞑子的贱女人还真想在紫禁城里当皇后?可是,可是整天就搅来搅去,就算皇帝真的和董鄂妃有了嫌隙,又能有什么用呢?”一路上边绕道走着边胡思乱想的,竟然没发现对面有人接近。

等到陶红英发现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藏了,对面两个太监晃晃悠悠过来,两下里一个照面,本来陶红英就是被太监看见也没什么的,宫里的宫女多了去了,陶红英又没有穿宗人府定做的长chun宫制式装束,可是偏偏有个太监脑子灵活,眼睛也好使,就在这已经有些朦胧的傍晚竟然在擦肩而过时认出了陶红英,立刻跟同伴说道:“诶,我怎么看着刚才那宫女像是长chun宫里的人,静妃身边的吧……”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其实并没有在意,可是陶红英却浑身地一个冷战,她知道自己被人认出来了,那么,下面该怎么办?他们会向管事的报告么?最终会传到苏麻喇姑的耳朵里去么?她无法想象,只知道自己在这一刹那便已出了两三身冷汗。

两个太监还在商议明天朝会谁替小桂子值殿站班的时候,忽然同时觉得肋间一麻便浑身软了下去,这时便听见一个略略有些颤抖的声音道:“天下人都命苦,你们……你们不要怪我,安……安心地去吧!”这是他们听到最后的声音。

一抹殷红的血,昭示着紫禁城的这一夜,不会平凡。

[第四节西三所]

从慈宁宫出来的当口,苏茉儿忽然觉得很累,她从天命十年进盛京宫,恍然已经三十年了,她真的很累了。

为什么?

不管是皇太后,还是福临,或是身边这些地位高下不等的人,自从进了这紫禁城以后,都一天一天的变得陌生起来?

苏茉儿不明白,她也不需要把这些事情都弄明白,只要后宫安靖,皇太后身子硬朗便可以辅佐福临做个一统万域的不世帝王,而自己不过是这宫中的一根丝线、一条门闩、一只镇纸的玉狮子……只要把这个后宫捆着、拦着、镇着、把持着,不出问题,那么宫外的事情便什么大不了的。

天愈发的阴沉了,风似乎小了些,可是苏茉儿忽然间感到一丝寒意。

“主子……”小耗子只是招呼一声,却没说别的,不过已经让出神的苏茉儿回过神来,原来已经到了西三所的路口。苏茉儿淡淡一笑,拐弯进了西三所。

不知明朝的事情西三所是干什么用的,反正现在这里是苏茉儿独居的住处,她实在有些疲倦了,直接进了寝室,便挥挥手让那两个正在张罗着上灯的贴身太监自回侧殿去歇息。

一片朦胧的黑暗,这样才可以让苏茉儿静下心来,想一想刚才在慈宁宫中,皇太后的种种表现。

皇太后正在洗澡,为什么在洗澡?而不是干别的?然后皇太后叫自己进去,皇太后已经穿了那繁繁复复的十几件衣服,皇太后问自己为什么来这么晚……

苏茉儿使劲摇了摇头,她知道想这些细节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可是却实在想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嗯,皇太后叫自己在脚踏上坐着,告诉自己她新弄来一只波斯小猫,是内务府张罗来的,然后叫自己看看,这小猫有多可爱,多漂亮,再然后问问自己,一只小猫能值多少钱?内务府实际上花了多少银子?那些人是不是该杀?

苏茉儿再使劲摇摇头……

然后自己说知道了,明日去办,皇太后又沉沉地想了好久,才说这些人也不容易,下边的害怕上边的,上边的有时候本事有限,又不敢露怯,总之也辛苦的很,只是查查账,找碴儿砍几个带头的好了,总不能传出去让人说皇家小气,几千两银子的贪污便大开杀戒。罢了,本宫下道懿旨,你明儿便着人去内务府查办吧。

苏茉儿忽然又觉得身上传来一阵的寒意,她想起来皇太后说那话时的眼神。那眼神……对了,她定是教自己吩咐人详加查问,多杀一批人才算对她的意思!可是……可是当自己说孔四贞出走了的时候,为什么皇太后没有什么表情呢?难道她认为孔四贞走的对?难道是因为静妃的缘故?她虽不喜鄂妃,可是不也常常对自己表示对静妃的不满么?

苏茉儿长长地叹了好几口气,这是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春天的第一场雨,终于在大风肆虐了几天之后,从北京的天空中落了下来。

苏茉儿忽然感到一阵的轻松,这夹杂着漫天黄沙的大风竟然就这么被春雨所替代,萎靡干燥的心绪竟也可以变得清爽一些。她迅速的起身,迅速走出寝殿,把整个人人沉浸到细细密密的雨丝里。

她只穿了贴身的亵衣,那雨丝很快就浸透了进去,沾在她纤细结实的身体肌肤上,雨水流到哪里,哪里便不由自主的泛起一丝愉悦地颤抖。不管是宫人还是格格,不管是苏茉儿还是苏麻喇,不管是什么身份,她都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了。美好的青春早已逝去,幼年的希望也都已磨灭,在这一瞬间,她只剩下这么一丝可以追逐的快乐。

春雨依然不休地下着,苏茉儿的快乐只停留在那从天而降的刀光一闪之下。

“有刺客!”

“奸徒休走!”

“快来人哪!主子出事啦!”

在这一瞬间的沉静之后,苏茉儿忽然恢复了听见声音的能力,只是耳边传来的那些声音,为何会越来越小呢?

苏茉儿躺在地上自己的血泊中,仍在沉思不已。

[第五节西暖阁]

“江阴水患,历年反复不息,朕一笔一笔地拨银子,这些官儿们……”福临狠狠把手中的奏章摔在地上,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应声打了个寒颤。

福临似乎还不过瘾一样:“南方盗匪!前明遗臣!山东响马!……”案上的奏章被秋风扫落叶般一折一折摔到地上去,壮着胆子上前拾捡的小太监忙的不亦乐乎,心中抱怨着怎么自己一来西暖阁当差,平素脾气甚好的皇上便大发雷霆呢?

一时间,整个西暖阁都弥漫着皇帝的怒气,可是还偏偏有人不知轻重地来凑热闹。

还没等门外的太监通报,总管大太监吴良辅已经气喘如牛地飞跑进来,扑通往地上一跪,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禀皇……皇上,大事不好了!”

福临怒瞪着眼睛道:“又是哪里出了乱子!吴良辅你不顾宫中礼仪,朕灭你三族!”

吴良辅却没空计较皇帝的气话,只是自顾自的回道:“皇上,苏麻喇姑在西三所遇刺,恐……恐已经……”这是他才敢抬头看皇上,却只见皇上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正疑惑间,却见那瘦弱、却一直站得笔直的龙体,已经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啊——!”吴良辅吓得浑身的魂魄都离体了,飞身扑过去抢救皇帝的同时,还不停大喊道:“快宣御医来!快招御前侍卫来!快请……”

西暖阁,在春雨的沐浴下巍然不动,可是却有股形同实质的愤怒从里面渲染了出来。

不到一盏茶工夫便醒转过来的福临,看看一瞬间便已经挤满了西暖阁的大内侍卫,刚回想起是怎么回事,立刻面色涨得赤红,脖子上青筋都跳出老高来,发疯般摔开吴良辅,大喝道:“你们,你们这帮奴才都在瞎忙什么!给朕传内务府阿济格来!传宗人府阿尔多来!传司礼监、尚宝监、御马监、内五旗!给我查!查!查!查不出来,你们统统人头落地!查!”

……

[第六节英华殿]

小耗子和小轨子飞快的跑着,从西三所一直追到后宫西北角的英华殿去,这里自被大清占据后一直没人居住,只是作为存放些须仪仗物事的地方。顺着刺客逃跑的模糊轨迹,两人一直追到这里,这时一直追在前面的小轨子忽然站住了,小耗子也谨慎万分的停住脚步。

殿内传来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本来殿门就没有上锁,可是平日怎么说也是关的好好的,现在却已经斜开了一条缝隙,而刺客的踪迹已经完全消失了。

小耗子和小轨子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事已至此,除非拼着老命擒获那刺客,否则自己必然凶多吉少,而且死状还得十分的凄惨。有此动力加持,两人同时豁了出去,大喝一声踹门进去,提起十二分精神在一瞬间扫视了一周。周围空空荡荡,只有正中间的地上躺着两个太监的尸体,却没有发现外伤的大片血迹。

“是被内家掌力震死的。”小轨子稍作检查,便已经得出结论,他本是江湖中人,各种手段见了不少,此时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无误,可是那种没有找到敌人的深深失望却已经印在他的心头。

小耗子也看了看尸体附近的痕迹,无力地道:“这是移尸之所,并不是杀人现场。”他知道就算这案子最后能有个水落石出之日,也定不会是自己的功劳,那时的他,恐怕已经被处斩了。

“回去吧。”小轨子喃喃道,他的脸色苍白,目光已经呈现出死灰般的颜色。

小耗子默默点头,跟着小轨子走了几步,忽然狂喝道:“不!”小轨子惊讶地回头看他,却见他神情形无论如何都不该由她进门禀告事情的。

“水柔儿,你说罢。”孝庄太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苏茉儿的软榻前,倾听着苏茉儿渐渐变得粗重的鼻息。

“奴婢有罪,本不该……”

“说吧!”孝庄太后似乎有些怒气。

水柔儿忙道:“启奏太后,格格近日并没什么不妥,只是和硕公主离宫出走后,格格去长chun宫找了静妃,奴婢记得太后曾吩咐格格不要搭理静妃,所以觉得疑惑,适才他们回去西三所,奴婢从小耗子那里得知是静妃密密和懿……懿靖大贵妃密密交往,格格唯恐静妃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什么事端触怒了皇上,才去警告她的,奴婢以为,格格定是向她透露了自己知晓她们交往的事情。”

“如此——”孝庄太后沉吟道:“苏麻喇也确是为本宫的侄女着想,也不枉了我疼她……”

水柔儿又轻声道:“可是奴婢觉得很不妥,正在想时格格便出了事,奴婢急忙派人去长chun宫和景阳宫探查,真的发现吴良辅手下的……”她适时地停住不说,孝庄太后也没有再问,只是挥手叫她下去了。

孝庄太后面色阴沉,却又有些悲痛的神色。

她只感到一阵的麻木。

十多年了,十多年的争斗,和内宫争斗,和外廷争斗,她真的已经麻木了。这次死的苏麻喇姑,下次又会是谁?下下次?只要她孝庄不死,争斗便永远不会止息。

“我,我……是在……”

苏茉儿的声音微微弱弱地响起,孝庄太后忙一把握住她的手,急切道:“格格!格格?”

苏茉儿用尽了全力睁开眼睛,只觉得生命已经在不断的流逝着,她努力的想看清眼前的人,却怎也看不清楚。

只听见有人在喊“格格”,是太后的声音。

苏茉儿无声的笑了:“皇…太后……奴婢,再也没法给您,请安……”

孝庄太后看着眼前这个情同姐妹的女子,忽然如心防崩溃了一般,把脸贴在苏茉儿的手臂上痛苦起来。

苏茉儿拼命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摸向那个朦胧的面容,她脸上是幸福的笑,因为她听见那哭声,那哭声只有在皇太极死的时候她才听到过,那是唯一的一次,可是这次自己要死了,太后也会哭得这么伤心。

“太……后,一定要,保护静……妃,这宫里,再也没……有……”

孝庄太后不敢再大声的哭,她怕自己的哭声大了,就听不到苏茉儿的声音,可是她却忍不住,她只有用尽全力绷住自己的声音,只是浑身都颤抖着,剧烈得抽泣着。

可是,后面呢?

后面的话呢!

为什么苏麻喇的手这么柔软和无力,她方才不是还在用力抓着我的手么?她不是还在挣扎要给我擦眼泪呢?

苏麻喇呢?

苏麻喇在哪里?

在哪!

终于,孝庄太后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第八节乾清宫]

在春雨后的一天,朝会之后发出了邸报。其他倒没什么,只是有一则关于后宫的消息有些特别,乃是内务府上奏查后宫总管吴良辅乃前明太监余党,勾结大学士冯铨,雇杀手章老三偷入内宫,收买宫监郝子辩、姬不轨意图行刺皇帝,为苏麻喇识破事败,吴良辅与冯铨已就擒,皇帝陛下批红凌迟。

刑部同时下发海捕文书,缉拿章老三、郝子辩、姬不轨。

两个月后,懿靖大贵妃“病”逝,皇帝下旨将其梓宫送盛京火化,归葬昭陵贵妃园寝。

[尾声遵化暂安奉殿]

孝庄太后抚o苏茉儿的棺椁,轻轻咬着嘴唇。她的从人都被远远地遣了开去,这里,只有她和苏茉儿两个人了。

“苏麻喇啊苏麻喇,你会恨我么?”

“我为你报了一半的仇,杀了个老贱人,可是却没有为难静妃,你怪我么?”

“虽说你临死前还叫我保护她,可是你是知道的,知道这件事中有她的手脚,不是么?”

“可是啊,本宫老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恩怨分明,却学会了妥协,是不是很可笑?”

“后宫事小,却是天下之本,关系满、蒙、汉三族势力的平衡,小小后宫却可以牵扯到整个天下。”

“苏麻喇,本宫……对不起你啊!”

随着一行珠泪的坠落,孝庄太后转身离开。

世上再没有苏茉儿这个人,只有暂安奉殿的那具梓宫,只有后世的书上那个名字而已。可是世上的争斗却从来没有停息过,像昨天一样繁复,也像明天一样纷扰。

只有安息的人,才可以远远离开。

[完]董鄂妃贴杀苏麻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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