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一早,雪停了,而化雪的时候天最阴冷。一只孤鸟扑簌着翅膀从光秃的枝桠上飞了下来,落在地上,在正融化着的雪堆上寻找着吃食。紫禁城的宫人们一大早就起了床,走到宫中各处开始扫雪。天寒地冻的,他们的脸也被冻得通红,手上的功夫却片刻不敢耽误,整个宫里都回荡着“唰——唰唰”的扫帚扫过雪堆的声音。
比宫人们起得更早的是祁援翰,他早早离开祁府到了宫门口。递牌子入宫,求见荣郁芝的时候,天才刚刚蒙蒙亮。
荣郁芝起床的时候,就听梁崇婉说祁援翰已经在南书房等了很久了。她不由一愣,抓起摆在身边的西洋钟一看,才刚刚早上七点啊,他怎么这么早就跑到宫里来了呢?
不过她也不可能披头散发地就跑去问祁援翰一大清早地过来什么事情,只安安稳稳让梁崇婉和其他宫人帮她梳妆穿衣,然后才起驾去了南书房找祁援翰。反正初二也算悠闲,不像大年初一,还要到天坛去祭天。
等到她到了南书房的时候,已经八点整了,祁援翰依旧站在南书房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看到荣郁芝来了,才揖道:“臣恭请圣安。”
荣郁芝把身上的白狐皮披风裹紧了,看了看四周的天气,关切地说道:“天气这么冷,师兄怎么在外头吹风呢,快跟朕进去吧。”
祁援翰想到自己的失误,心里更加低落了些,没说什么,跟在荣郁芝后头进了南书房。
南书房是荣郁芝除了养心殿之外呆得最多的地方,所以每天都有人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一旁的香炉里飘出了清幽的香气,让人更加凝神静气,书案两边摆了一对新从库房里被搬出来的铜鹤,画工精巧,栩栩如生。祁援翰每次进来都会习惯性打量一下南书房里头的布置,可今天确实是一点心情都没。
荣郁芝神经也没那么大条,看出了祁援翰的不对劲,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吗?”在荣郁芝心里,祁援翰一直属于那种处变不惊的人,可看到他现在难以掩饰的慌乱,她心里也不由自主慌张了起来。
“…”把小皇帝放了出去,这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重大失误。祁援翰琢磨了半天,想着自己该如何开口,“陛下…臣…臣是特来请罪的。”
“请罪?”荣郁芝讶然,“何罪之有?”
祁援翰虽恨那警官如此愚蠢竟然错放那小皇帝,可更恨自己的无能,没早料到他们会挑大年初一这么个时机把小皇帝送出去。他在大年初一的时候,甚至还因为考虑到过年,而撤下了不少人。他犹豫了一下,想到不应该欺瞒荣郁芝,才老实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前朝废帝?”
“前朝废帝?”荣郁芝当然知道,毕竟是她自己把前朝废帝踹下台的。可祁援翰怎么突然提起他了呢,“柏先生说过,那废帝现在被储相送到了承华的别院里头住着,怎么了?难道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前朝废帝并没被安全送到承华…他在路上被人劫走了。”祁援翰低下脑袋,只觉得无比羞耻,可还是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给说明白了,包括那个溺桶和他自己的分析。
荣郁芝听得惊讶万分,没想到那前朝的小皇帝就这么逃了出去…甚至还会去吉州“登基”!
虽然这件事情逻辑全都很正常,储志琦还想要她的龙椅呢——当然,凭着现在储志琦的那点势力,他也就只能想想了。可是小皇帝就不一样了,前清好歹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呢,她可不敢担保大多数人民都是向着自己的,毕竟前清统治这么久,跟大家也该有感情了。
祁援翰这么担心,是和荣郁芝的想法差不多。他虽然清楚,荣郁芝在鲁州的表现为她加了不少分,可是人民是否真的喜欢偏向她,他却一点都不敢保证。因为高在庙堂之上的人,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万千子民每个人的想法。祁援翰不可能抓住大街上每个人去他们到底是支持前清还是靖朝。
毕竟是做了快一年皇帝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荣郁芝也没那么害怕,而是问祁援翰:“有没有派人去抓捕前清废帝?”她不是和十岁的孩子一般见识,只不过一山容不得二虎,不是他亡,那就是她死了。
“禀陛下,已经派了。”祁援翰回答,可还是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不过吉州离北都并不太远,若是前清废帝出了北都之后坐上日本公使馆的汽车,那便很难追上了。”他低下头,微微有些无奈,“到了吉州之后,就是日本控制的范围了,我们也很难公然抓人。等到前朝废帝进了日本人给他准备的地方,那我们就真的丝毫没办法了。”
“下令下去,若是到了吉州还没找到人,就不要再找了。”荣郁芝思忖了一番之后开口说道。她对上祁援翰略带惊讶的脸,解释道,“若是我们对着前朝废帝紧追不放,反倒是落人口舌。若是真被他侥幸躲进了吉州,那就是真正博弈的时候了——我们赌的,就是民心。”
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中华的人民都会站在他们这边。可是前清的暴虐无能也是人所皆知的,为什么不能赌一把呢?虽然没有一定能赢的把握,虽然可能动摇靖朝这个新朝的根基,但是荣郁芝不知为何,还是愿意相信她的人民,一定会从内心深处支持着她。
“陛下…”祁援翰思忖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妥,便劝道,“如此,风险太大了。臣可以命人暗里查访,以期找出前朝废帝。可若是不在日本人完全控制藏匿废帝之前先把他掘出来,无异于放虎归山啊。”
“这朕自然明白。”荣郁芝点点头,谁希望多出个人跟自己抢皇位啊。可是,她更不希望…不希望因为她追捕那废帝,而在人民心里留下恶劣的印象。她看着祁援翰的脸,认真说道,“漱实师兄,朕自然明白你现在的担忧,可是要知道,尽管国家风云变幻莫测,可是,为什么我们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人民呢?朕登基一来,做的事,说的话,处处都是为他们考虑的。朕不相信,人民会弃我而去拥护前朝废帝。”
祁援翰惊讶地回看着荣郁芝,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没想到,荣郁芝竟能从这个角度来衡度整个国家,瞬间让他自己羞愧了起来。曾经的他胸怀抱负,想要救国图存,可现在,竟连自己国家的人民都不愿相信了…连个十三岁的孩子都不如了。他抬头扫了一眼荣郁芝,又很快挪开眼。
窗外竟有开始飘起雪来,落在了外头扫地的宫人的头上,肩上。一个小太监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密布的阴云,叹了口气。
这场雪,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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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州的寒冷,较北都更刺骨几分。日本公使馆的车进了吉州之后,再也没遭遇任何阻拦,一路畅通开进了日本驻吉州的领事馆。日本驻吉州领事早已等在领事馆门外,一见载着小皇帝的汽车开来,便迎了上去:“皇帝陛下,在下有礼了。”
吉州领事作为日本官员,自然不想对着一个前朝的废帝俯首称臣。小皇帝身边没有翻译,便只当他是在朝自己请安,也不顾他到底是怎么自称的,挥挥手让那人免礼,便率先一步走进了日本驻吉州的领事馆。
小皇帝直接走进了正厅,却见正厅四壁空空,就是屋子里摆了几套桌椅。吉州领事连忙解释道:“皇帝陛下见笑了,我们正在为您紧急建造宫殿,请陛下现在敝处将就一段时日。”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现在,我们领事馆也算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了,毕竟靖朝人不敢搜到这里来。”
小皇帝想了想,觉得有理,便勉强坐了下来。
毕竟为了复国,他牺牲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