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依然灰蒙蒙的,外头狂风肆虐依旧没有半点停歇下来的样子,临时搭好的棚子顶被大风吹得一下一下地掀开来,有节奏地发出砰砰砰的声响。屋里,珊瑚娘吹了吹手里的火折子,点起往常少点的油灯。
“这是咋样了?”珊瑚娘看着躺在炕上的珊瑚爹,蜡黄的脸上没什么精神,半闭着一双眼,嘴唇苍白而干,听见问话,摇了摇头,道:“给我水。”
珊瑚娘从后头的桌上拿起个土瓷碗,倒了碗水递了过来。
昨儿晚上大半夜的,珊瑚娘听着外头有动静,可是做了一天的活儿累得不想起身,本想推推珊瑚爹出去瞧瞧的,却发现身边的炕位上是空的,想着许是珊瑚爹上茅房去了,便闭上眼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却还是不见珊瑚爹的踪影,珊瑚娘有些奇怪,披上外衣去了茅房看看,一见没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往珊瑚他们屋里去了一趟,才发现珊瑚也不见了!急得她赶紧推醒了珍珠,珍珠揉着眼不耐烦道不知道,翻了个身又睡了去。
正穿上衣裳打算出去看看,便听到珊瑚在外头喊着自己,赶紧跑到院里一瞧,珊瑚爹浑身湿地背着个壮汉,珊瑚在一旁帮忙扶着,珊瑚娘这才忙跑了过去。
接着下来,这么多年连小灾小病都未有过的珊瑚爹发烧了,从夜里烧到到现在。看着珊瑚爹躺在炕上,珊瑚娘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里只想着,这几日家里也不知道招了什么了,三天两头的出事儿,现在就连家里的顶梁柱都出了这档子事儿,说是连网和船都没了,待这风雨停歇下来,得到龙王庙去上柱香,拜平安去了。
珊瑚爹这时候头重脚轻的,躺在炕上都头晕,只是想起昨夜救下的那人,开口便问了起来:“喂,昨儿那人咋样了?有没有请了二黑奶奶来看看?”
珊瑚爹自年轻时候起便没叫过珊瑚娘的名字,许是害羞许是不好意思,总之就是没叫过,到了后来有了孩子,在外头便称孩子娘,回了家依旧是叫“喂”。珊瑚娘这么多年了,早不在意这个,也是知道他的,倒也习以为常,回答道:“找了,说是除了身上被海水泡的磨破皮的,也没啥大事儿,只是现在还没醒,咱家屋子不够,把他放到双福家里跟双福一个屋了。孩子爹,你是咋捞到这么大个人的?这大半夜的,你咋的还出海去了?还雨成这样的…”
珊瑚娘忍不住问了起来,找珊瑚问的时候她也只说半夜见着她爹出去才跟出去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哪有这样一句不知道便打发了的?
珊瑚爹皱着眉,什么也没说,只摆了摆手,闭上眼累极的样子,珊瑚娘见状也不好再烦他,摇摇头也往外头去了。
双福家里,珊瑚正在双福屋里看着那捞起来的汉子,从海里捞上来的时候就穿了套里衣,现在换上了双福的衣裳,居然还显得有些小!露出的一小节手臂,并不像这海边的男人那样黝黑,可看那样子也该是结实得很的!目光上移到他的脸,这浓眉长目,紧闭着眼也看不出什么,鼻子倒是高挺,薄唇紧闭,一头乌发被海水泡得湿透正散开来晾着,脸上被磨破了一块,显得有些狰狞,这面容…
“珊瑚。”双福端了盆水进来,放在炕头,又找了条毛巾拧了水,叠成豆腐块儿放在那人额头。
珊瑚看着眼前的双福,又看了看炕上躺着的人。都说双福长得好,可她咋觉得,若没了脸上那伤,这人看着,却是比双福要好看那么些?
晃神的时候,双福已经擦干了手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珊瑚眼下一圈的淡青,也知她此时累极,只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昨儿夜里是咋回事儿?我听着婶子叫的时候吓着了,直从炕上滚了下来,还以为你又咋的了。”
珊瑚闻言脸一红,想起刚刚自己心里那么编排他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他关心自己,低头道:“我家糟心事儿多,老牵连了婶子和双福哥麻烦…”
珊瑚话音未落,双福却是赶紧摆手道:“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双福也说不下去,直涨红着脸,总不能说自己其实一直是拿她当一家人的吧!
沉默了一阵,觉得有些尴尬了起来,珊瑚顿了顿,开口道:“昨儿我老不安心,到大半夜了还提着心睡不着,后来我爹带了网出门,我觉着不对,就偷偷跟了出来。”珊瑚一字一句,将昨夜里的事跟双福说了一回。
“老洪叔就这么把人给救了上来?大半夜的?”双福有些不可置信。双福家有三亩地,每年收成也都不错,是以他家并没有讨海过活的人,想起半夜里那茫茫一片海,还能在中捞起人来,双福如何都觉得不可能。
“是啊,那时候我连他们在哪儿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我爹是咋的救上来的。”珊瑚摇摇头,目光瞟到炕上那人的脸颊上,忽然想起昨夜她将这人拽上船的时候还包着的一层网……
“珊瑚,”双福唤了她一句,脸色看着有些沉重,“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说着有些断断续续,珊瑚却是听出些不对劲儿来,蹙眉看着双福,等着他后头要接着说的话。
双福见珊瑚这样看着他,像是给了鼓励般,开口干脆地道:“这人身上,全是刀伤!”
“什么?”珊瑚一惊,双眼大睁了起来。
“我刚才给他换衣裳看到的,后背上有道很深的疤,我瞧着,该是刀疤…其他倒是不明显,但看着也是有年头的了…我瞧着这人也就是比我大个一两岁,可身上这…我怕他不是什么好人…”双福有些不确定地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看着对面珊瑚紧皱着眉,却有些看不透她正想着什么,双福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道:“兴许是学功夫什么的…”
珊瑚抬眼看了他,摇摇头,道:“没事儿双福哥,只是总不能见死不救,等他醒了,也有他该去的地方,是什么人都不要紧了。”
双福闻言,却是松了口气,珊瑚这丫头自小没什么主心骨儿,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到处跑,可这几日自己却总觉得她不再像以前那个小丫头一样了,许是娘说了要跟珊瑚说亲的事儿,让他现在对着珊瑚总有些不好意思。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暗骂自己没出息!
回了自己屋里,珊瑚也不理会坐在炕边绣鞋面的珍珠,径自躺上了炕。
面朝墙地躺下了,珊瑚听到那边屋子里爹的咳嗽声,珊瑚居然有些高兴--前世这时候,一家人还着急忙慌地四处找人,珊瑚爹已经连人带船不知道被海浪拍到哪里去了。可现在还能这样让她听到声音,刚刚从那边屋子过来的时候,爹还安慰她说船没了还能再造,反正也是被风浪拍得散了架了才扔下不要的,现在也临冬,不下海了,等来年春到,再造一条便是了。
这样就算过去了?珊瑚暗自嘲笑自己,怎么可能!虽说是把爹从海里捞了上来,可是难保他好了之后不会又下海去,这事儿想完,那就必须彻底!
可是现在躺在双福哥家里的那汉子是怎么回事?这是珊瑚始料未及的。前世自己没有去救爹,所以这人也没有被救上来,所以这回,不止救了一家子人的性命,还救了他么?
待他醒来,他大概也有他要去的地方的。珊瑚这么想着,倒是觉得这人用不着费什么心。
轻轻舒了口气。
刚才在双福家,珊瑚倒是跟双福说了那事儿,不出所料,双福一口便应了下来,只等到明日,这事儿怎么都能有个了解了!
又翻了个身,正好瞧见珍珠坐在炕边绣鞋面儿的背影。珍珠不爱干活儿,说了多少遍也是说不听的,有时被珊瑚爹骂了,勤快了两天就又懒了下来,珊瑚娘总说她就是个懒骨头,可是再说也说不动,说多了珊瑚娘也没辙,也就自己多做点,不去理她了。家里的地里的杂活几乎全是珊瑚和她娘包了的,珍珠在家里养的玉润珠圆的,现在十四岁的身子,却是比珊瑚看着要壮实丰腴许多,小袄里裹着的胸口鼓鼓的,珊瑚不禁低头看看自己的小包子,还未来得及叹息,看看自己干巴巴的手臂,又不止是那里没肉…
点着暗暗的一盏小油灯,珍珠一脸认真地绣着手上的东西。珊瑚在后头,却是看得目不转睛。前世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场景,自己看着她绣制东西一脸羡慕,她却丢了个如何都看不上自己的眼神。珍珠的手艺,在村里确实是屈指可数的,一朵花儿一只鸟,绣的跟真的似的,破了洞的衣裳,只要她愿意,都能补得跟没坏过一样,连双面绣这样难的她都能轻易做到,珊瑚看看自己的手,许是做多了活儿的缘故,手上长了层薄薄的茧子,跟她葱白似的手指是没法儿比的。自己缝缝补补的活计虽然也还行,可总是织网补网的,也是粗手粗脚惯了的,如何也做不出像她那样精细的手艺来的。
“昨儿晚上,是你跟着爹出去的?”似乎是觉察到了珊瑚的眼光,珍珠停了停手下的活儿,头也没回地问。
“嗯。”珊瑚闷闷地应了一声。
珍珠有些嫌恶地斜了她一眼,有些抱怨地低声道:“那咋还让爹带了个人回来?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不知道粮食都不够自己吃的?”
“你是说让他死在海里不去管他?”珊瑚冷冷地应了一句,珍珠却见了邪一般转过身来惊奇地望着她。
珊瑚见她这样才忽然想起,原来之前,自己实在是软弱,连她说什么都极少反驳回去,才让他一点没将自己这么个大姐放在眼里。这时也不顾她一脸的惊讶,翻身往里不去理会她。
从袖口里摸出刚才双福给她的,说是从那人里衣内翻出来的。也就是半个手掌大,纹饰复杂,一边圆润突起,一边扁平无纹,铁一样的东西却又有些发绿,看起来…像个什么动物。
“我也没说让他死…”珍珠在身后又絮絮地念了几句,珊瑚赶紧将那东西收进枕头下面,想着哪时候那人要走了再还给他好了。
闭了眼,也不管珍珠还说什么,自顾自地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