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刚过,耶律锷和拔野古就来换他们了。辛弃疾和庆柯回小院各自房间休息去了。
耶律锷坐在长廊栏杆上斜靠着,拔野古则在伙计房门口搬把椅子坐下,两人对角而坐,相互注视对方的死角,这是一种信任和保护。
拔野古突然一惊,就见耶律锷身边多了个黑衣人。耶律锷靠在柱子这边,他靠着另一边。耶律锷烦道:“有完没完,我又不是美女,又不是头牌,跟这么紧干吗?”
耶律锷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正是他上月在京都城外遇见的那个首领逐斡。
那黑衣人呵呵一笑,低声说,“没办法,有些事我必须搞清楚。”
“又是那个什么梁王爷?你看我象王爷吗?”耶律锷直摇头。
拔野古走到耶律锷的身边:“括里,你认识他?”拔野古是回纥族人,而耶律锷是契丹人,在遥墙汉人居多,所以拔野古和耶律锷就更亲近些,喜欢叫他契丹名。
逐斡一愣,急忙贴近耶律锷的脸,“你不是叫庆锷吗?他怎么叫你括里?”
“是呀,我的名字多了,”他掰起指头,数起来,“庆锷,耶律锷,庆敬虹,耶律敬虹,最后还有一个叫耶律括里,五个名字,名字多不好吗?”
拔野古见他们认识,就转身回去了,回去的路上还丢了一句话,“还有一个:泥鳅。”
“我只想知道耶律括里这个名字的由来?”逐斡急切的神情表达了他对这个名字的关注度,难不成又有什么秘密?“谁取的?我听你上回说过你是个孤儿,爹娘都不在了。”
“好好好,我全告诉你,你知道了就不会再来烦我了。我本是个流浪儿,爹娘是谁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那年在亳州。”
“亳州?”黑暗中耶律锷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出声音中的惊讶。
“对呀!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
“在亳州病倒了,是干爹救了我,把我带回谯县,收我做了义子,把我抚养长大。也给我取名叫庆锷,字敬虹,我哥哥叫庆柯。后来,我的贴身肚兜无意间被辛老太爷看见了,他老人家觉得上面锈的图案有些特别,应该是一种他不认识的文字,到处找人打听,都不知道。后来拔野古迁移到了遥墙,问他才知道,这些图案是契丹一个部族的文字,是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才知道我本名叫耶律括里,也才知道自己的年龄。但干爹怕给辛家惹麻烦,又不想让我忘了祖宗,所以就只让我姓回耶律,名字还是叫锷。”
逐斡双手一把抓住耶律锷的肩头,急忙问:“肚兜?你说的肚兜是不是蓝色的,胸前锈有雄鹰,左边是个狼头,右边是匹骏马?”
“马还是匹红马。”耶律锷吃惊地看着逐斡,“你怎么知道的?”
逐斡大惊,连忙跪倒在地,“梁王爷!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可找了十五年呀!”
“我怎么还真成了梁王爷了?”耶律锷边摇头边笑,连忙扶起逐斡。
逐斡见耶律锷还是不信,就轻声把他的身世告诉他。
逐斡的全名叫前孛特本逐斡,他是草原上契丹人前孛特本部族的首领。二十一年前,那年他刚满十八岁,还没当上首领,首领是他父亲。前孛特本部族迎来了几个客人,他们是辽国神历皇帝耶律雅里的儿子小梁王和他妻子以及一个刚一岁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就叫耶律括里。因前孛特本部族深受辽国历代皇帝的厚待,他们部族便承担起隐藏和保护这几个皇族后裔的责任。
两年后,由于奸人出卖,金兵夜袭了前孛特本部族的营寨,小梁王及家人被杀,营帐内的前孛特本部族也全族被灭,走时金兵一把火烧了营寨。只有逐斡带着耶律括里还有几个年青牧民转场去了几十里外新牧场,才逃过此劫,等他们回到营寨才知道族人被害。但随后就被金兵包围,他们冲开缺口,带着耶律括里向南逃亡。金国皇帝派护卫跟踪围剿,逼得他们先是向西逃到夏国,被赶了出来,又向东南逃到宋国,宋人也不敢收留,他们只有再入金国,准备西去塞外的辽国投奔耶律大石。在经过开封府时,四岁的耶律括里和他们走散,从此他们失去了联系。
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还在开封府留人住了下来,开了一间契丹人的饭馆。正巧耶律锷路过开封府,在那间契丹饭馆住了一天。他们的人发现耶律锷的相貌与当年梁王极像、年龄也相仿。所以才一路跟踪到了谯县,待逐斡赶过来把他堵在先医庙。只是耶律括里不相信,更不愿配合,逐斡才不得不一直跟踪到这儿,更幸亏拔野古叫出了“括里”的名字,不然,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相认。
时间、物品、过程都对上了,耶律锷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辽国皇帝的唯一后裔,小梁王—耶律括里。
辽国被灭已三十多年了,夏国北边的辽国是耶律大石的辽国,已不是耶律括里可以依托的故国。他的故国在金国控制下,远在北方草原。此地山东不是原来辽国的区域,虽然契丹人迁移流浪来了不少,但汉人还是占绝对多数,大家只是在怀念宋朝的繁华,对辽人当年的杀戮还是心有余悸,没多少会在意辽国的存亡。所有这些让耶律锷茫然了。
耶律锷伤感于自己的身世,问逐斡,“我的父母是谁杀的?”
“我们的仇人是女真人,金熙宗死了。还有一个仇人叫完颜雍,当年他是兵部尚书,秘密带兵来灭我们部族的人就是他。”
“是吗?”
“的确的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听说他躲在东京府,想杀他难上难。”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就在后院睡觉呢!”
“难怪你们这个客栈的守卫这么严密呢?原来是他在呀!”逐斡听耶律锷说他的大仇人就在后院,立刻抽出刀要去杀他报仇。耶律锷连忙拦着他,告诉他此刻不行,不仅难以杀了他,只怕惊动了他,反而会让他报复,连累到客栈和其它人。逐斡想想也是,自己人只一个人,手不够,只怕杀不了他,还会丢了性命。
“梁王殿下,请保重,我收集人手就回来找您!”
“还要找我?我还有用吗?”耶律锷无奈地摇摇头,契丹人还有希望吗?辽国复辟还有可能吗?
“当然了!您的部族在草原集合等着您!”逐斡激动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小声点!”耶律锷见逐斡激动后声音大了起来,小声问:“我回草原能干吗?”
“您不知道,这些年,咱们契丹人可苦了,女真人没把咱们当人看,抢走牛马不说,青壮年都被强征去当兵当差,稍微漂亮点的女人也被抓去当侍妾。”逐斡说得都呜咽起来,“听说又要征兵了,再征咱们契丹人就没了。人没了不是关键,关键是怕没了希望。您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我能干什么?”
“只要有梁王带领,大家就有了希望,也就拧成了一根绳,不再是一盘散砂。”
“可金国的压迫怎么应对?”
“部族长老商量过了,只要您回去,一切都听您的。是反抗是忍让,全凭您定夺。”
“那部族长老的想法呢?”
“他们当然是能忍就忍,不能忍才反!”
“你的意见呢?”耶律锷最想知道他的想法。
“我?决不退让!何况我们契丹人现在已经在漠北,草原的边沿,还能退到哪里去?去沙漠当骆驼?离开草原我们怎么活?只有夺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才能活。耶律阿保机的后人怎能贪生怕死?”逐斡发觉自己失态,降低语气说,“梁王殿下,漠北比不上中原舒适,生活是要苦些,但为了后人,咱们必须得反击!不反击肯定死路一条,只是死得更慢更痛苦;反击还有活的可能,即便是死也死得痛快!”
逐斡的激将法激发出了耶律锷,只是他还是有些担心,“我已经在这边成家了,都有孩子了。”
“没关系,您的家人不愿意去,可以留在中原。梁王殿下一个人去,草原上好女人多的是,他们都愿意当王妃!三宫六院没那么多,三五个王妃没问题。”他的话还真让耶律锷、也就是耶律括里有一点点动心了。“您先考虑一下,我先去招集人手,三天后来接您。”
逐斡的进来与离去早就引起了完颜雍侍卫的注意,但他们见他与耶律锷非常熟识,对完颜雍没有不利的行动,所以就一直暗中观察,没有现身,在暗处保护葛王。
耶律锷也知道完颜雍的人在暗处,就干脆大大方方地把逐斡送出院门去。回来后又和拔野古守夜,只是他没法跟拔野古一样认真,靠在柱子上假睡,心情却无法平静。
他努力回忆儿时的记忆,能够想起的只有颠簸的马背,还有翱翔的雄鹰,想不清楚其它什么具体的东西了。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会是这样,原以为自己只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却没想到会是辽国的遗孤,身上流的是耶律阿保机的血,不免心情激荡起来。
可再一想,我的故国何在?不觉又惆怅了。他知道,前孛特本逐斡来找到他的目的不仅是要他报仇,更需要他去完成复国大业。可辽国已远去,快要消失在茫茫历史长河中;契丹部族已散,踏散在女真铁蹄之下。他纠结,如果追随耶律阿保机的足迹,前途异常艰险;但如果不去,又对不起列祖列宗,自己的心更是不甘。
靠在柱子上,纠结的耶律锷不觉进入了梦乡,梦里他重回绿草如茵的大草原纵马驰骋,迎着朝阳追逐海东青。在海东青的指引下,他带领众将士挥刀杀入敌阵,刀光所向血流成河,双臂一挥,群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