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寒入夜,潇潇未停歇。
烟波江外蝉鸣响,依稀随之竭。
很明显,暑气已散,秋意渐浓。
然而这条江——也许只是一条宽些的河——江畔江上人,依然是夜夜笙歌。
江边尽是些高档的场所:秦淮楼、芳胭院、临水榭、回梦苑、常乐亭……光听名字就知道要价不菲。远近的膏梁子弟纷至沓来,富豪人士沉迷其中,就连许多江湖人也不约而至……
这些精明的商人连水也不放过:夜派灯船百十条,画舫莺燕歌缭绕,舞梦魅影惊群枭,谣传水神现福兆……诸如此类,极尽奢靡之风。
不过周皖偏偏得来这个地方。
他身上有些小钱,银票揣了不过三四张,再加一丁点碎银子。
他一个人,就坐在临水榭临江的角落的隔间,托着下巴,向窗外远望。
还有一个女子,抱着琵琶,在离他有好几米的位置轻轻拨弦,不发一言。
幸好春秋没有为难他去坐在众女围绕的回梦苑一类地方,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风雨,吹不散浇不灭众人的兴致,他们该唱的唱,该舞的舞,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任笙萧鼓乐缠绵喧嚣,似乎并未察觉半分秋凉。
——他们怎么会觉察呢?沉醉了,故此麻木了。
春秋叫他在楼里坐着,等候二十年来春秋所盼望的,那一声凄厉的笛音。据说笛音过后,江湖里,便将掀起腥风血雨,冒牌货阁主的跟屁虫与保护者们将会节节败退,或以血祭他们犯下的滔天大罪,或苟且偷生于人们的唾骂之中。然后,真正的阁主将亲手杀死冒牌货。
这样真的好么?
周皖有些踌躇,然而他很清楚,冒牌货一日不除,江湖必将在某一时刻大乱,当是时英雄豪杰若杀入寸步阁,数十年来耗尽众多人心思组建的“黑中白道”的寸步阁也将毁于一旦——是的,寸步阁并不如众人认为的那样坏。
而在此的其他人,春秋会不会为了营造声势一并杀了?此处的人,多半非善类,要么是有钱有势的好逸恶劳之徒,要么就是没羞没臊的贪财卖身之女……当然也会有迫于无奈而前来卖艺的人——比如这个角落里抱着琵琶的歌妓,还是头一次来这里给客人唱曲儿。
想到这儿,周皖不由得回头,从袖里取出一些碎银子,放在桌上轻声道:“你弹一曲罢。”
她见了,只是轻轻点头,咬着嘴唇,缓缓挺起腰板,指尖搭在弦上,这才开口:“这一曲是自创的,是小女子适才练成的。”
“只是刚才那一会儿就练成了?”周皖不禁微笑道。
“公子说笑了,这曲子小女子早就作好了,词也填成了,只是练的时日少些……”那女子突然猛拨了一下弦,“咦!”
周皖见她眼中忽然放出了别样的光彩,颇觉得莫名其妙,正要询问,那女子又已发话:“今夜风雨晚来秋,却有杀气袭来。无数自窗外,一处自门外。突然想弹奏一曲,还请公子莫怪……”
她拨弦,拨弦三两声,已是琉璃珠玉落冰盘,清脆响亮却暗含凉意,沁人心脾。轻拢慢捻抹复挑,落音止刹那。玉葱半轮四弦惊,遍扫八方始苍凉。似闻鸣金隐隐传,羌笛自疆远浸心。如饮烈酒尽酣畅,欲闻其深竟入魂。弦音不绝,层叠递进,似有明灭天光战火燎。隐现杀机之锋芒。
铮!
周皖兀自讶异着,门外一人忽大声赞道:“好!”其声冷淡,却颇具气势。
霎时间,门外的客人都高呼喝彩,有几个人正要进来看,却又被拦在外。
“你是谁啊!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有个人在嚷。“对啊!我们去看看这姑娘关你何事?让道!”“你以为你像江湖人士我们就不敢打了吗!”
“里面,我的人。”那声音竟毫不迟疑。
“哟呵!”门外一片唏嘘之声,“让姑娘来这儿卖艺赚钱,你还算是个爷们吗?”
“非也。你们不该被杀,快走。”他并不解释,却看出了这里的杀机!
“嘿!小崽子,跟爷爷比杀人,有本事来啊!”
“不杀你们。我,杀得一百九十二,无一善人。”他沉沉道。
“杀恶人的杀手?至今杀了一百九十二人?他是谁?”周皖脑中隐隐有些印象。
“雨似停了。”他叹息。
门口的喧哗声突然止住了。
笛声!
尖锐的笛声!
充满杀意的笛声!
门被撞开了,他是一个戴着黑色斗笠,披着黑色斗篷,穿着黑衣的人。
“快走,今天他们会杀光所有人!”他低声对周皖和那女子急道。
“不劳您挂怀,还请您帮这位姑娘脱险,我尚有要事……”周皖不希望更多的人搀和进来。
“你是谁,她是谁。”
“这……”周皖一愣,“她不是您……”
“你,周皖。她,不认识。”
“月圆。”那女子淡然收起琵琶,面向那人施礼。
“跟我走。周兄,少陪,在下黑斗篷!”黑斗篷拉过月圆的手腕就闪身而去。
“黑斗篷!”周皖知道这个名字。
不过他无暇多想了,他要参与战斗。他必须参加。
远见灯火辉映中,一个紫衣女子跃下二楼,直扑最近的花船。银光,先刺入了船舱。
纸窗上一片红染,摇曳火烛,一静一动,是艳丽还是残杀?
周皖总是不忍心下手——直到他亲眼看到一个虚伪的商人猛地把他心爱的女子推上了剑尖。幸好周皖无意伤人,只是摆了个样子,这才能及时收手,没伤到那女子。他收剑急转,顺手去刺商人的右臂。
商人惊慌之中一个转身,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前猛然多了一把染血的利刃,眼前一黑。
血,顺着剑锋流下。
女子在瑟瑟发抖。
“你看到了,他是没有骨气的坏人。”周皖叹息。
“你杀了我吧。”那女子却一脸愤愤与悲哀。
“为什么?明明是我救下了你。”
“你能每天给我一千两白银?”
“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自己把自己赎出去,跟他走。”
“他为什么不直接把你赎出去?”
“因为我要有自尊。”
“他才没有这么好。我来告诉你真正缘由。”周皖早就听说过一些江湖上的把戏。
周皖从商人的衣服里掏出了一纸商人与回梦苑老鸨子的“契约”:白银一万两十日后由如水转交到,不惜任何代价替我拖住周游坤,否则就告诉花家如水之事,或赔偿我三万两银子。
“有了一万两银子,还怕拖不住周游坤这混蛋?”如水愣了片刻,突然大笑,“看似是赚了,实际上她输定了!真聪明,同时再做个绑匪,索要我们花家至宝?这不可能!”
周皖同情又惊讶地看着如水:“你是花如水?”他并未留意那“花家至宝”。
“这老鸡贼,知道是鱼娘绑了我花如水,又收了周游坤作义子演一场好戏!”花如水疯癫一般,“我还不能回花家……不,不!镜儿是因为我……如月……我不能!”
“冷静点。”周皖迫于无奈,只得先点住了花如水的穴道,“花如镜姑娘她现在很好很安全,姑娘不必自责……劳烦姑娘在此冷静一会儿,我还有些事情,很快就回来。”
周皖把花如水安置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前去找寻赫连春秋。
春秋很好找。
绿纱如碧波流动,在连成片的还泛着潮气的火海中。绿纱与空气如浣纱般缠绕,合成了极其强劲的气刀。绿纱所掠之处,血,碎屑,火星,同时飞溅而出。
和春秋在一起的,似乎是个男子。
也许他才是真正的金笛——他手中翠竹笛舞,隔空打穴,好不威风!
一个人要逃走,却死在气刀下。
“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周皖不由得喊道。
“恶人,当然要杀。”赫连春秋哂笑。
“夫人说杀,便杀。”金笛低叹。
“这声音好像老盟主!”周皖一惊,便觉不对——他会的是笛子,不是拳掌;他穿的是白衣,不是官服;他说话的口气是怨念,不是忧愁……
“天命任他杀,墨血散如霞。杀恶不杀善,无愧向天涯!寸步却不同罢。”来无影去无踪的黑斗篷在一条未烧着的船上乍现身形。
他的身边,是月圆。
“天命堂的黑斗篷?”金笛一抬头,周皖便见了他面貌,又像极了……付臣主的模样。
“周兄,寸步阁的?”黑斗篷带着诘问的口气。
“不,我只是来帮忙的。”
“你心肠软,他们大开杀戒。”黑斗篷抬起了头,凝望着金笛。
黑色的斗笠抬起。
那是一张清秀俊俏,眉心又略带杀气的瓜子脸。
“我看不惯。我是不是应先走?”黑斗篷冷哼道
“你难道不去救……”周皖又是一愣,他认为看不惯就理所当然地去阻止——周皖没有出手是碍于和春秋的道义。
“我,杀手,不是你。”
“而且这些人应该都是坏人——除了公子救下的那个女子。”月圆微微笑了。
月圆笑了?她竟然笑了?
“小女子花如月多谢大侠救我姊姊一命,还请公子替我照顾她一阵子。黑斗篷,咱们走吧!”花如月朗声释然道。
“走?”黑斗篷并未理解到花如月的意思。
“你要去哪?”花如月只是问。
“天命堂北轩。”
“带我去呗。”
“为什么?”
“是你要带我走的。”
“哦?”黑斗篷低头,微微沉吟,“好,走。周兄,别过。寸步阁的,好自为之。”
“周公子,就此别过啦!”
花如月话音未落,二人已然消失。
周皖已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一个紫衣女子疾行过来。
周皖一见,不由得头大——怎么她也有半分付臣主的模样?
“哈哈,杀得差不多了,我来介绍介绍。这位是周皖,这位是付玉瑶……”
“你是老盟主的……”周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我爹爹是正联盟盟主,我是付玉瑶。”付玉瑶低头。“你可有再见过老盟主?”
“没有,十数年来我只是听闻,却不敢与他相见。”
“那么银蛇呢?”
“银蛇?他到底是谁?”付玉瑶感到莫名其妙。
周皖皱眉。
“银蛇,寸步阁里想来除六美六丑外无人识得。当然你是例外。”春秋指着付玉瑶,“葬花。”
“葬花。”周皖倒吸一口冷气,自己是不是应该把银蛇对假葬花的举动“娓娓道来”?
“你救下的那个女子呢?”春秋问道。
“您……不会害她吧?”周皖小心翼翼。
“我不会。”
听春秋保证了,周皖这才把花如水抱了出来。花如水睁着大眼睛,脸上还残着泪痕。
春秋一眨右眼,金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花如水扫出一笛。
周皖骤惊之下急一侧身,笛子点中了周皖的右臂。剧痛,火辣辣的痛,刺痛,骨头碎裂的痛!
“赫连春秋!你……”“无耻?”金笛轻哼了一声,居然横笛吹起了小曲儿。
这旋律,哪像适才的凄厉!优柔绵长,倒像是情侣一对的缠绵曲儿。
周皖觉得头昏昏的,剧痛的地方似钻出了几条小蛇,游行入他的身体。他的右臂开始麻木,却始终稳稳地托着花如水。花如水望着天,耳畔又流过了泪水。
“高人何必躲!”春秋冷笑,朗声对着一片死寂笑道。金笛默不作声,转了个弯,随手用笛子在周皖的后背上轻轻写了几个字。
周皖默念,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只是这几个字是……付臣主?
金笛继续吹起笛子,周皖的力气渐渐丧失……
这究竟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