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坤见苏银鲤竟和徐虎豹打起来了,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该痛苦还是欢喜。苏银鲤的反复无常,到底在不在他的预期之内呢?
他坦然,坦然面对周皖。他并没有拾起破烂不堪的扇骨,他不愿再捡起来那血腥的曾经了。
“谢谢。其实那十二发银镖上涂了一种名为‘割心萤’的毒药,混杂了鬼火的部分……尾部的夹片中还有硝石、木炭、硫磺等成分,正是从‘鬼门关’中取出来的。然而这镖……却是赵魏做的。我本在一次事故中与他相遇,便与他有了几分交情。只是他这武状元一做,便不顾我的命了。若不是你,恐怕我得死得不明不白。”
“不谢。我早已看出来,你们之间各有心机。”周皖听周游坤似在吐露心声,不由问道,“赵魏到底是谁?”
“十年前的武状元,却被拔至官家的眼皮底下,做了个……没人知道的谍人,专门探查百官之中、民间是否有叛贼的。仗着宫里存着些武林秘籍,大肆武力,生平最爱杀无赦,你要小心才是。”
“你用意何在?”周皖略有意外。
“命不久矣。”周游坤挽起左袖。
那富家公子般保养得极好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了十余道绿莹莹的细痕。
“我没有你的百毒不侵,却早已在生不如死中活了廿年有余,咳,大概有三十年了?忘记了。”
“你之前做的坏事……”
“那是命。已成习惯的命。就如我告诉你赵魏的弱点一样……过来。”周游坤抬了抬眼皮,招了招手,似想与周皖耳语。
“你用‘蚁息密语’罢。”周皖立刻提起了警惕之心,并不凑上前。
“呵……他可是不想听都听得到,因为他的内功与‘蚁息密语’完全一路。方圆十里内用内力说话,说什么他都听得见。而反贼中领头人物多为武功高强者,必定会用到内力嘶喊。”
“那他的耳朵中岂不是时时杂乱吵嚷?”
“却因为这样,他才受了这样的官位。”周游坤缓缓走向周皖。
周皖后退。
“你不信我?”
“我不敢信。”周皖摇头。
“荣幸。”周游坤停住脚步,眯起眼,道,“再战一轮,不死不休。”
“你就这样空手?”
“不然呢?岫娘唯一对我留下的愿望已殁……再多的艳词,不过是庸脂俗粉般。这种解脱,呵,看清了算计与被算计,老毛病却改不掉。”周游坤蔑然笑着,侧目看了看闲下手正担忧地望向这边的葬花,苦笑,“我还真是……有点嫉妒你。”
“只是不管怎么说,你今日都难逃一死。”周皖垂下眼帘,看向地面上摇晃的丛草,扬起手腕,挑起了剑。
“林兄!快些下去!”金秋揽过了赵魏左手的锏,连声催促。
“不……”林湘失神的双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芒。他不想临阵脱逃,就算死在这里也好过当逃兵!更何况,他跑不了:他的腿已被赵魏伤得鲜血直流,横七竖八的伤口,动一动都是极痛。
“他不愿走,我也腻味了——送你一程!”赵魏狂笑着飞出右脚,不及金秋阻拦,正命中林湘胸口。
腥咸的血从胸腹中狂涌入咽喉,气流迫使这鲜红的血喷射出来。林湘目眦欲裂,却被这一脚踢得险些疼昏过去。鱼唱晚飞身而起,勉力接住了林湘,连退几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拓跋慧、尉迟素婉等人连忙小心翼翼地为林湘诊断伤势。葬花见状,连忙过来帮忙。临去前仍不舍地看了看周皖。那飘逸的身影,如此真实、英武!
几人手忙脚乱地裁下林湘伤口处的衣衫,在他伤口处上了金创药,通过点穴、按压的手段止血,用干净的布料为他包扎。“估摸着断了七八根肋骨,胸腹内脏腑出血,经脉恐怕被严重震伤……”尉迟素婉的手指竟也有些颤抖。
金秋咬牙切齿:“今日非要杀了你这狗贼!嘿嘿,敢约战,就别怕死!”
笛、锏各自发出了鸣响。
前者急促却悠扬,后者响亮却狂狷,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尺度,各有各的威力。表面看来,这二人武器长度相近(若是算上笛子中的刃),顶多是轻与重、单手与双手、暗刃与明刃的区别。
仿佛地下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围拢了他们,阴暗压抑而放肆侵蚀,如死神之召唤。“死”是多么近!莫名的寒风刮起,凛冽透骨!赵魏头一次感到了危机。
“不简单嘛。”赵魏扬起了四尺双锏,猛撩一锏,又是一砸。
“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前人黄金锏,今人杀血风……”金秋不能硬接,闪身躲过,即刻翻掌切回。
锏是种极沉、多用于骑兵破铁甲的兵器,凡能舞至大成者,多为力大无穷之人。前人有得御赐黄金锏者,是为铁面无私之士。偏偏被这赵魏拿在手里,铜黄色的四棱锏又被打磨出了四条锋锐的利刃,竟让人觉得这现实不如传言——铁面无私?公正权威?呸!
单锏回搂,压向金秋。
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透不过气。
另一锏扫去,势横扫千军。
割裂的空气如同沸腾,蒸腾出了白雾。
金光熠熠,灵巧迅敏,却只能插空偷袭而不是强挡。那锏竟舞得浑圆灵动,赵魏手中拿着的似乎只是细弱的树枝,轻而易举,仍有着不可忽略的强力。
笛未出刃时,用如判官笔,着重打穴。金秋便变着法儿地在赵魏身边溜来溜去,也不抢着赵魏防御得紧的要穴,净点向赵魏关节上下有血管的地方,以及要穴之间的经络,但使重击,便可阻滞血流……人在拼命动武的时候,血流与真气都在体内急速运转。此时二者但阻滞了一小会儿,便会放缓招式,给对手留下空闲。只是须臾时间,那也够了。
笛已出刃时,用如峨嵋刺。好一招“乌龙摆尾”,又一招“顺水推舟”!寒气十足的利刃切弄着赵魏周身防御薄弱的部位。托、带、绞、拨、劈……招式连贯紧密,富于变化,在金秋手中,舞得尽情,酣畅淋漓!
他一共打到赵魏两次,划破赵魏的衣衫三次,被双锏划破三十四次。偶有破皮流血,倒也不严重。他可以忍。
但是这差距,未免有些悬殊了。但金秋偏不发暗招。
金秋仍是撑了三百五十六着,才明确地现了招式上的败势——赵魏在玩弄金秋?他逼得金秋四处跳跃,总在千钧一发之际骗金秋一场空开心。饶是金秋聪慧过人,看出了赵魏的诡计,奈何毫无他法!
又过一十二招。
金秋竭尽全力,换不回半招优势。
难道金秋会成为第二个林湘?不可以……众人心中这样想着,祈祷着厄运不会发生,又有什么办法!参战?不惹金秋分心就不错了!
突然。
沾满鲜血的锏无声地滑入了金秋的左胸,金秋手中笛子的去势未收,直直滑了出去,错过了赵魏的肩头。赵魏侧身,手腕扭转,锏绞弄地深入炽热的胸膛,如嗜血之虫兽,浑身是烈艳的血,那摩擦过骨头、卡断骨头的凄烈又诡异的“嘎吱嘎吱”的声响让人不禁以为:结束了。
冰冷,残暴。
笛子却扭转了方向,笛子上的手指微微按了下去。金灿灿、白花花的光扑向赵魏后心,无声无息!
赵魏正要笑,脸色突变,双目怒睁,他立刻撤回了锏。那绞着血肉的邪兽惊呼着逃了出来,带着浑身的血与一道喷涌射出的血剑!
赵魏的胁下中了一枚寒石制成的薄片,赵魏的后腰中了一片金箔般薄的小镖。
“哼。”赵魏闷哼一声,血色的锏似受惊的狼,咧开大嘴,露出血红的利齿,疯狂地冲向金秋的头。
“当!”
一柄剑。一柄凹凸不平的陈旧的剑。
金秋的血被抖落到剑身上,却又被反激回去。
面对大力,剑弯,而不折。
赵魏吃了一惊,立即退后,使自己冷静下来。
面前人,正是周皖。
葬花等人赶忙将重伤的金秋抬回到树下,立刻开始抢救这条顽强的生命!
“他若死了,你必死无疑。”周皖恨恨道。
“天真。对你们来说,我还有选择活着的余地吗?”赵魏哂笑,挑衅似地甩了甩双锏。艳红色的弹子落地,砸成了无数更小的弹子,像倾覆的玉匣中滚落的珠玑一般美艳,却残忍!
周皖语塞。
“不过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活不下去。”
“所以我们要杀了你。”
“杀人,只是为了自己活着,果然不论是谁都是自私的。”
“也并非如此。”
“哦?”
周皖却不再答话。他的眼睛只是凝视着他的剑。谦常啊,今日我是做个君子,做个死人……还是一个凶手?
“笛子上明明有这么多法宝,却一定要等到那一刻才扳动按钮……万一……”迎枫心中千万句话都在暗骂金秋不惜命,却不由得感到理解:没有把握的事,做了只会让敌人早早预料到罢……也是,这样一个狂妄自大的人,当然不会相信死而复生!唉,真是苦了他……只是……他还有活过来的可能吗?
来不及再想太多。
周游坤直愣愣地看着“临阵脱逃”的周皖,待明白了一切,他摇摇头,又看了看自己左臂上的绿莹莹的痕迹……累,累了,真的累了。他的脑中是混乱的,所有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没有人能理解其中缘由,就连他自己也是混沌的。
苏银鲤发了疯,将徐虎豹压倒在地。纤纤素手掐住了徐虎豹的脖子,红色、青色、紫色涌向她与他的脸。她尖叫,她怒骂,她突然夺过了徐虎豹的大刀,扎向徐虎豹的肚子,剖向徐虎豹的心窝!
“你……”徐虎豹狂号着挣扎无果,一时气急,咳出口浓痰,喷在苏银鲤面上。
她忽然觉得面上一凉,手上一空。咦?刀呢?我要杀了他!她左顾右盼,正要找寻,猛地感到背心传来了寒意,大笑道:“在这儿了!”
银光穿出了她的胸口,她却没有倒下。她嗷嗷大叫着从自己身上拔出了刀!刀没有落地,反而剁向了徐虎豹的脖颈。徐虎豹瞪着眼前一片的血红,喉咙里“啊啊”地出着声音,乍地断绝。
这两个仇人同时失去了呼吸与心跳,面对面地摔在一起,浸在血泊之中。
几乎是瞬间,两条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站在后面的,是周游坤。
“一个奸污了我的妹妹,一个迫使妹妹做见不得人的事……还有一个……让不懂武功的妹妹做危险的事。”周游坤神情恍惚,突然也倒进了那片血泊。当然了,这档口不会有人去关注他的生死。
成败、生死、命运;无形的压力、极大的赌注。
江这畔雨血纷纷,有如垓下之战千年后重现——不必千军万马的了结!只是不知……那“霸王”是称霸了还是自刎乌江了呢?
江水滔滔,翻不尽,万千罪恶。
梧叶簌,葬埋腥臭,泣然恨薄。
锐刃突钻争狭隙,奇锋乱打铺危幕。
叹今朝,逢烈日昭昭,残红涸。
藏虎啸,潜龙跃。
银光刺,金波啄。
再难相分辨、浪涛清浊。
泪眼朦胧哀混沌,愁眉不展伤萧索。
纵古今,黑白战无休,苍天错。
(注:《满江红》,词林正韵第十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