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声泪具下的周瑞家的气息一滞,握着帕子连连眨眼睛。
“珠儿没出家,况且他是心甘情愿地跟着和尚、道士走的,跟大哥不相干。”贾敏瞅着周瑞家的不服气的样子,忍不住讥笑道:“怎么,一听珠儿没出家,埋怨不得大老爷,就恨不得去剃了珠儿的头发?”
周瑞家的一讪,疑心贾敏知道迎春被拐卖的消息,才有意地说出这话来,忙求着贾敏道:“姑太太,不是小的不信姑太太,是足有将近一年没见到珠大爷,小的想去见见珠大爷。”
“那就去吧,八月下旬琏儿娶妻,我这边给他的礼,你也顺路捎带回去吧。”贾敏说着,听见外头一阵嬉笑,隔着窗瞧见黛玉被奶娘抱着站在美人靠上隔着栏杆逗弄比她小一岁的玄玉,瘦削的臂膀支着头,也不由地一笑,虽说这个孽障养着费心,但送到庙里出家,也叫人舍不得;听见黛玉、玄玉哈哈地笑,想起癞头和尚说不能叫黛玉落泪,叹息一声,心想人若没个喜怒哀乐,那还算活着吗?可见林如海、张友士、张允之,乃至贾珠都说癞头和尚是骗子的话不错。
周瑞家的擦了眼泪,瞧贾敏一会笑一会叹气的,挨过来低声说:“据我说,姑娘也有三岁了,姑太太该再生一个哥儿才稳妥。”隔着窗子瞧,见那小黛玉清秀脱俗,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你催我的命呢!”贾敏生气着笑了,一径地打发人领着周瑞家的向花园寻贾珠去,瞧周瑞家的走了,生着气,一把把贾母的家书揉了掷在纸篓里,听见黛玉、玄玉喊老爷,隔着窗瞧林如海穿着一袭青衣走了过来,起身迎了两步,挨着竹子打造的百宝槅子站着,咳嗽两声道:“老爷,打发人替我料理着,先把一半给了琏儿吧。”
林如海愕然了一下,朗声笑道:“这一局,是大舅哥赢了?”
贾敏自来不肯把家丑说给林如海听,如今有事求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你瞧,一样是求人办事,一面不住地往我这倒苦水,叫人听了好不痛快;一面是热情一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咱们……到底是盛情难却。”
林如海缓缓点头,扶着贾敏依旧去窗下铺着绵软坐垫的椅子上坐着,“不如你我赌一赌,下一局,他们两方要下什么棋子?”
“你也拿着我们贾家的事玩笑不成?”贾敏想到林如海一旦知道了贾家的事,就把她也看轻了,越发咳得厉害。
林如海在贾敏背后拍了拍,叹道:“是京城来信,说你大哥已经随着南安老王爷在西山当差了;你二哥还在工部里学习,是以……在我看来,你二哥那边,更需要这笔银子。是以这下一局,二舅哥要亮出奇招了。”
饶是贾敏要袒护贾政两句,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只催着林如海去把一半的铺子过到贾琏名下。
林家的花园里,种满了青青翠竹,周瑞家的心里琢磨着贾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遥遥地望见翠竹中,大半年不见,留了一把络腮胡子,大喇喇敞着一身道袍的贾珠自在地坐在地上,跟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一个雷公脸的道士,并一个穷酸相的中年男人握着酒杯胡吹海侃。
若是个风雅的人走来,大抵会赞叹一句“好一个魏晋风致!”,偏走来的是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心道好一对“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的假和尚、假道士,揪住他们一并带回贾母、王夫人跟前,倒是她的大功一件,走到贾珠跟前,瞧也不瞧和尚、道士并那叫甄士隐的一眼,一把扯过打扮落拓的贾珠,“珠大爷,快随着我家去!”
贾珠一把推开周瑞家的,蹙眉道:“你这婆子,真不懂规矩!”
周瑞家的被推得一个趔趄,心想这珠大爷再斯文不过了,怎么随手这么一推,力气就这样大?瞧着先前文质彬彬的贾珠如今身上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模样,着急道:“珠大爷,珠大奶奶还等着你迎娶过门呢。”
“行了、行了,辞过了姑丈、姑姑,我就随着你回去。”贾珠摆了摆手,翘着腿,瞅着癞头和尚、跛足道士,笑道:“这可真奇怪,我原先只是要去祭奠可人,谁知跟着你们走到乱葬岗,觉得既然走那么远了,大可以多跟着你们走几步,这一走,竟然走到这南边来。”
癞头和尚笑道:“不管什么事,荒废得久了就拿不起来了;走得远了,回去的心就淡了。”
“珠大爷,听这和尚胡羼呢!”周瑞家的堆笑凑到贾珠跟前,见贾珠并未嫌弃地避让开,纳闷地想这位爷虽没明说,但先前也是厌烦上了年纪的女人挨近他的,怎么如今不见厌烦了?不敢提起可人,又催着说:“珠大爷,快些回家去吧。”
“这就走。”贾珠淡淡地说,神色间并没有什么为难留恋,站起身来,洒脱地对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一摆手,“我去也!有缘再会。”
“再会!”和尚、道士,并那甄士隐摆了摆手,好似原本就没有贾珠那么个人一样,依旧坐在竹林里把酒言欢。
“哎,珠大爷,这和尚、道士不跟着走,珠大爷怎么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一个交代?”周瑞家的“不舍”地看向和尚、道士,若不是身在林家,她立刻就发了话捆了那和尚、道士装船。
“我这么大个人了,自己的事,难道自己不能交代?”贾珠背着手,深深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被他瞧得心里直打鼓,心想这位爷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跟着贾珠跟贾敏告辞,在贾敏那试探了两次,瞧贾敏不肯松口叫她捆了和尚道士走,越发地疑心贾敏跟贾赦一个鼻孔出气了,于是在苏州盘桓了两天,就坐船向神京去,抢在贾珠回府前进了宁荣大街,只瞧八月里,隔着院门贾赦家那黑油大门内传来阵阵花朵馨香,再到贾政那红漆木门前,虽没闻到什么异味,但瞧门前两个小厮百无聊赖地蹲在墙根子下挠头,就知道贾政这一房很不好。
“哇——”地一声,东边传来嚎啕声。
周瑞家的赶紧地问:“这是谁在哭?”
“回嫂子,是赦老爷的二公子,琮哥儿哭呢。赦老爷六月里才从粤海回来,一进西山的门,琮哥儿就落地了。如今大太太在跟秋菊打官司,说琮哥儿在秋菊肚子里的时候她没少费劲,闹着要领琮哥儿去养呢。”门前的小厮笑嘻嘻都凑过来,都知道周瑞家的向苏州去了,伸手就要苏州的土物。
“少不得你们的!快回去报一声,就说珠大爷回来了——连头发都没剃过呢。”周瑞家的嚷嚷了一声,好似是她千辛万苦地把贾珠找回来了一样,被一堆下人簇拥着,凯旋而归一样地进了贾母的荣庆堂。
贾母扶着王夫人、元春,走到那厅上,激动得脸色发红道:“珠儿呢?当真回来了?”
“是,一会子周瑞就带珠大爷回来……小的有一件事,要先跟老太太、太太说。”周瑞家的福了福身,笑盈盈地望着贾母,瞧贾母削瘦了许多,王夫人反倒丰盈了不少,再一看元春,瞧她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啧啧地叹道:“大姑娘越来越像咱们姑太太了。”
王夫人嘴角一牵,很不喜欢周瑞这句恭维的话,对元春道:“你先回去吧,年后就要采选,不可不慎重。”
“是。”元春答应着去了。
王夫人给彩霞、彩云递了眼色,屏退了其他人,急赶着问:“在哪里找到的珠大爷?那拐带珠大爷的和尚、道士呢?怎么不一并捉拿回来?”
周瑞家的瞅着这边门厅还敞着,忙捂着嘴,低声说:“人就在姑太太家坐着呢。老祖宗,别怪小的多嘴,瞧着,姑太太倒像是被大老爷笼络住了,跟大老爷合伙瞒住珠大爷在苏州的事呢。”
“胡说,她瞒着这事做什么?”贾母冷笑,瞥见窗子外鸳鸯、金钏的身影一闪,也没当一回事,就在这厅上坐着,瞧今年她生日又没庆贺,这厅上连一盆花也没有,埋怨王夫人太吝啬,就瞥了王夫人一眼,“她虽跟她二嫂子不和睦,但素来敬重她二哥呢。”
周瑞家的忙送贾母去这厅上一座檀木镂雕龙纹小扶手靠背椅上坐着,微笑道:“小的只是那么一说,老太太、太太心里自有分寸——大老爷可是送了给林姑娘启蒙的先生,榜眼张允之过去呢;还送了一位什么缓带、什么羽扇的先生过去给姑太太、林姑娘瞧病呢。”
“记不得,就别学人传话!”贾母蹙着眉,转着腕子上的蜜蜡念珠,虽说贾敏跟张氏要好,但那都是老黄历了;万万没想到,贾赦瞧着闷头闷脑,这些讨好人的歪门邪道,倒是在行得很;也万万没想到,贾敏这女儿竟然跟她离了心。
王夫人素来不主动开口,如今,忍不住道:“老太太,八月十五为打点工部,用去了一二千两;为打点采选的官员,用去了三四千……”
贾母冷笑道:“你拿着这些话来逼我做什么?”手拍了拍椅子扶手,盯着周瑞家的看,“姑太太身子骨怎么样?她……很在意林姑娘的事?”
周瑞家的忙道:“姑太太的身子,瞧着很不好……小的瞧见下人们一次端了三碗药进房里,竟像是三个人都要吃药的模样;倒是那玄玉哥儿,身子骨硬朗了一些。”
王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原本林如海妾生的哥儿身子骨不好,她就没把那哥儿当一回事,只觉林如海膝下就一个姐儿,如今……万一林如海、贾敏贪心不足,要霸占那两三百万留给自家的孩子……“老太太,咱们也给林家的哥儿、姐儿,送大夫。”
贾母眼皮子一跳,经过了可人的事,哪还不知道王夫人是借刀杀人的好手,她送去的大夫,没有鬼才是见鬼了,“拾人牙慧,第一次送大夫是好意,第二次送,那就是咒人呢。再问你,姑太太很在意林姑娘的事?”
周瑞家的不明白贾母为什么这样问,赶紧地连连点头。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贾母微微一笑。
周瑞家的看向王夫人,王夫人看向贾母,都不明白贾母有了什么盘算,忽听见一声“老祖宗”,就见雪人一样白净的宝玉跑了过来,一下子扑到贾母怀里。
“宝玉,老祖宗给你一个好妹妹,你要不要?”贾母搂着宝玉,轻轻地拍着宝玉裹着大红洋缎的身子。
“什么妹妹?”宝玉天真地抬着头问。
贾母笑容可掬地道:“你大了,就知道了。”
这下子,周瑞家的、王夫人都懂了,王夫人眼皮子跳着,瞧了一眼其乐融融的祖孙两个,心想她可没点头答应要叫贾敏的女儿跟宝玉配成一对;到时候两三百万到手了,她不答应,可怪不得她,转而,想到一件一定能恶心得贾敏跟贾赦绝交的好法子,嘴里嚷嚷着“快,随着我去瞧老爷在不在书房,老爷知道了,一准高兴着呢”,便带着周瑞家的匆匆走出这前厅,穿过角门,路过改成三间后,十分小家子气的荣禧堂,扶着荣禧堂前的绿漆柱子,瞥了一眼周瑞家的,“回来了,先歇一歇,明天咱们王家的姑奶奶就嫁过来了,去走一走……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林姑娘倒是能跟琮哥儿配做一对。”
周瑞家的才要说贾琮还是个奶娃娃,能不能养活还是二话,况且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生的,绝对配不上贾敏的千金小姐,话没出口,就明白王夫人是要撺掇着年少气盛的王熙凤去恶心贾敏,忙道:“太太放心,只管交给我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