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子归又溜到了街上。见人流都往一处簇拥,此等热闹岂可错过了她?瘦小的身躯很快便钻到了最前排。
便是这一挤,又一次看到了他。
那张令她几个晚上辗转难眠的脸。
不知是否前世有过孽缘?今生令她从人群中一眼望到。
不同于初见时的紧张、局促,此刻的他,端坐于法坛中央,沉着淡定、大气稳重,正口若悬河、步法涛涛。
“敢问,这位高僧是谁啊?”
“伽摩什啊!”
“伽摩什是谁?他从何处而来?”子归继续追问。
“这你都不知?他是龟兹国国师啊!”
“不对不对,他明明是天竺国王子。”
“……”众说纷纭,不知哪个真,哪个假。
只听他道:“以是因缘,地皆严净,而此世界、六种震动。时四部众、咸皆欢喜,身意快然,得未曾有。眉间光明,照于东方,万八千土,皆如金色,从阿鼻狱、上至有顶。诸世界中,六道众生,生死所趋、善恶业缘、受报好丑,于此悉见……”
佛法晦涩,她听的不甚真切,只是被眼前这张年轻俊美、却与年龄极不匹配的脸庞传递出来的巨大气场所震撼,恍惚间不禁走了神。
又听他言道:“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若人有福,曾供养佛,志求胜法,为说缘觉。若有佛子、修种种行,求无上慧,为说净道……”
底下一众唯有不屏息凝神、翘首聆听的。法坛结束,啧啧称奇,皆道:“真乃圣僧也!”
待到众人散去,子归快步上前堵住正欲起身的伽摩什,她又看到了他脸上那错愕的表情,仿佛在他眼里读懂了自己的莽撞和大胆。
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答:“唤小僧‘阿奈‘便可。”
问:“阿奈,看到我为何惊慌失措?”
答:“非是看你,我在赏花。”
问:“那我这朵花好看吗?”
答:“花映水中,色本是空。”
问:“你说你是映花的水,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那样透彻!”说着,子归猛地上前凑近,几乎脸贴脸、唇对唇。就这样,静持几秒后,见他正襟危坐,目视远方,单手立胸前一言不发,不免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我见你满眼温柔。”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你本心柔善,自然见万物如此。”
“为何人有善恶之分?”
“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
“阿奈,你说有六道轮回,我长这么大,倒是头一次听说,人死后真的能进入轮回吗?”
“如你心中所想。”
“我想听你说,你信吗?”
“信。”他目光如炬。
“你自然是信的……”她喃喃道,“不然如何得道传法?”
“……”
“你长的这么好看,为何选择出家?凡尘不好吗?”她托起腮帮子,痴痴地看着他。他有西域人种立体的五官,古铜色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弯弯地向上翘起,下面是那双深邃又充满智慧的眼睛。
“你眼前的我非我。”
“你相信来世,却不相信自我的存在,没有自我,又怎会有来世?”
“这并不冲突,没有自我,也会有来世。”
“何解?”
“比如瓜果,为人食尽,取其种子埋入土里,还会长出新的果树结出新的果子,这不就是它的来世吗?”
“真理!据说得道之人能上天入地、长生不老,阿奈,我想知道,你会法术吗?”
“神通不是用来展示的。”
“那你意思就是会咯?”她咯咯笑起来,“下次若我有难,你可得用法术帮我!”
“下次……?!”他在心中默念。
“你看,起风了。”子归指着远处的胡杨树,那成片的金色叶子,被大漠的风裹挟着干燥的沙尘,刮的凌厉又绝情。
“胡杨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哪怕大风摧枯拉朽。”她继续道。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伽摩什转头望着她,眼神中略过一丝无法察觉的乱。
夕阳下,金色晕染了那一身白,这个身影,也烙在了她心上。
“若是心动呢?”她低低地沉吟,低得只有自己的心听到。
伽摩什,其身自带佛性,生来聪慧,6岁出家,12岁能日诵千偈、开坛讲法。他想起临行前师父曾有预言:“此番东去,大乘菩萨之道教化众生,然一路坎坷,颠沛流离,却皆能化解,唯有一劫,若不渡之,则业果难证。”
“此劫为何?”他问。
“不可说。”师父答。
想到入敦煌城之前连日的梦境,不知怎的,他决定在此地多待些时日,开坛讲法。